
盐骨禅心:赤崎山海录
文 / 图:陈祖灏
赤崎村的风是咸的,咸得能腌渍时间。
九时半的烈阳刺破云层,七星岩七座峰峦如青铜断剑,倒插于沸腾的碧海之上。石隙间虬曲的树根是山的筋脉——撕裂岩体又与之共生,恰似毁灭与愈合同修。
盐田摊开在大地上,像诸神遗落的残谱。
靛蓝卤水与月白盐畦交织,光在方格间淬炼结晶。盐工佝偻的脊背隆起如礁石,木耙推起雪浪的沙沙声,是大地古老的吟诵。鹭翅掠过时抖落的盐粒碎成星子,坠入老盐工阿泰眼角的沟壑里——那沟壑是盐田的拓片,也是未落地的诗:“若早一月…迁徙的鹭群会把天空缝成百衲衣啊!”
半山巨岩的斑驳苔痕,在正午斜光中显影成卧佛。
“苔是佛的新袈裟,石是神的旧骨头。”向导阿呆的指尖摩挲岩壁,“从前凌厉如刀锋,如今温润似禅心……”松脂香混着蒸腾的盐腥涌来,忽觉佛法本无相,是人把悲悯刻进了石头。
龟甲岩皲裂的纹路深处,马尾松根系如青铜血脉钻入石心;剑脊石风中嗡鸣,似龙吟出鞘的残响;鲸骨礁灰白石层盘叠如远古巨兽遗骸——浪声竟从岩缝渗出,仿佛三百年前沸腾的卤水仍在灼烧,咸涩沉入岩髓,结晶为地的甲骨。
转身东南望,妈祖衣袂翩跹,雾中似白玉如意镇守沧溟。礁石上散落的红绸残香被海风揉碎,粼粼光斑跃动如未熄的祈愿。盐田尽头,白色风车群摇动金属臂膀——盐田是凝固的浪,风车是旋转的经筒,将海啸的余威超度为光的丝线。
下山荒径,藤蔓绞杀巨岩的生死缠绵,石隙野百合倔强绽放。惊飞的环颈雉抖落碎羽,盐粒沾羽如迷你的雪。山脚赤崎村炊烟散尽,石墙渔网晒出霜花,网眼嵌着干涸紫菜末——那是去年寒潮突袭时,村民从浪涛牙缝抢收的“黑金”残迹。
孩童蜷在竹匾荫凉下,蚝壳划出歪斜船帆。
“食饭咯——”阿嬷的呼唤裂开暮色。冰镇海蛎汤浮着碎冰,碗壁凝露蜿蜒如泪痕。“山是神的筋骨,海是人的饭碗。”她抹去额汗轻笑,一句俚语道破千年生存偈语。
暮色漫过盐田时,盐工赤足踏入新盐堆。
晶粒爆裂的脆响如大地骨节的轻吟,篝火跃动中,每一粒盐都折射七彩——那是被压进晶体的烈日与海风,是固态的沧海在足底复活。卧佛隐入岩影,唯盐池银斑灼烧记忆。
指腹描过归途车窗,岩影轮廓在掌纹间私语:
“来者皆是归人,且泊魂灵于岩骨盐髓间。”
车载两袋赤岐粗盐——那是固态的沧海,也是可携带的故乡。
再见!七星岩。再见!赤崎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