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零三分,段明远按掉第五次响起的闹钟。厨房里,他往嘴里塞了片全麦面包,咖啡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窗外,城市还沉浸在靛蓝色的晨雾中,只有零星几扇窗户亮着灯。他对着镜子打领带时,注意到鬓角又多了几根白发。
七点差五分,段明远推开普外科三病区的大门。护士站的电子屏显示今日住院患者四十七人,其中三个危重。他快速翻阅值班医生留下的记录,在查房本上勾画出重点观察对象。走廊尽头传来推车滚轮与地砖摩擦的声响,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早餐的粥香,构成医院特有的气息。
八号床的老周正盯着天花板发呆。这个从皖北农村来的肝癌患者,手术后排液量连续三天不达标。段明远掀开病号服查看引流管,手指在患者腹部的刀口周围轻轻按压。老周的妻子缩在墙角,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卫生纸,眼睛里布满血丝。段医生,俺们啥时候能出院?家里麦子该收了。段明远调整着输液速度,说再观察两天,转身嘱咐住院医加做肝功能复查。
门诊部的自动玻璃门刚打开,人群就像潮水般涌向挂号窗口。段明远抄近路穿过急诊通道时,被一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拦住。专家号挂不上,您给加个号吧?男人从Gucci手包里摸出CT袋,我认识你们副院长。段明远扫了眼腕表,接过袋子说去七诊室门口等。男人往他白大褂口袋里塞了张卡片,被他用病历本挡了回去。
九点十七分,七诊室的门第三次被推开。这次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捂着右下腹蜷在椅子上。段明远洗手消毒的功夫,姑娘已经疼得额头抵住桌沿。触诊确认麦氏点压痛后,他直接打电话安排急诊手术。护士推轮椅进来时,姑娘突然抓住他的袖口,医生,我银行卡里只有三千块。段明远把听诊器挂回脖子,先救人,别的再说。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食堂送来的盒饭在办公桌上凝出油花。段明远边嚼冷掉的排骨边审阅下午手术的影像资料。电脑突然弹出邮件提醒——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初审未通过。他盯着屏幕看了十秒,把剩下的饭菜连同一次性餐盒扔进垃圾桶。
手术准备间里,器械护士正在清点纱布。段明远弯腰让巡回护士系手术衣绑带时,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第一台是胆囊切除术,患者是个体重两百斤的糖尿病患者。麻醉师比了个OK手势,无影灯将手术台照得雪亮。电刀接触组织的焦糊味升起时,段明远想起早上那个急性阑尾炎姑娘,应该已经开始静脉滴注抗生素了。
第三台肝癌切除进行到第四小时,段明远感觉到手术衣后背完全湿透。巡回护士用纱布给他擦汗时,监护仪突然响起尖锐警报。血压掉到80/50,麻醉师迅速推注升压药。段明远的手指在腹腔深处触到异常搏动的血管,冷静地要了血管夹。当暗红色的血液重新在屏幕上划出平稳曲线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吸引器的嗡鸣。
晚上八点二十分,段明远在医生通道被家属围住。老周的儿子提着果篮跟到办公室,趁没人注意往抽屉里塞了个信封。段明远拉开抽屉取出信封,说手术很成功,这个拿回去。年轻人涨红了脸,段医生,我们村里都这样。段明远把信封拍在病历本上,说我们这儿不兴这个,转身去ICU查看术后患者。
十一点零八分,段明远用钥匙拧开家门。客厅留着盏小夜灯,餐桌上罩着凉透的饭菜。书房里,他打开笔记本电脑,邮箱里躺着八封未读邮件。其中一封来自《中华外科杂志》,他投稿的关于肝癌微创治疗的论文需要大修。word文档的光标在屏幕上闪烁,他揉了揉太阳穴,听见卧室传来妻子翻身的声音。
凌晨一点十五分,段明远轻手轻脚躺上床。妻子背对着他,呼吸均匀绵长。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急诊科来电说收治了车祸导致脾破裂的患者。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三秒,轻轻掀开被子。这时妻子突然开口,明天女儿家长会,你去年就没去。段明远系鞋带的手顿了顿,说我尽量。
地下车库里,段明远发动汽车时,收音机正在播放某明星天价片酬的新闻。他关掉广播,从储物格摸出薄荷糖扔进嘴里。后视镜里,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白大褂领口还沾着下午手术时的血迹。当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他想起医学院毕业宣誓那天,老教授说这身白袍不是荣耀,是枷锁。
急诊科的无影灯下,年轻患者腹腔内的血液像开了闸的洪水。段明远伸手要止血钳时,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被拖拉机撞伤后,镇卫生院医生说没救了时,墙上那块斑驳的血迹。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将他拉回现实,巡回护士报着血压回升的数字。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睛,继续向深处探查破裂的血管。
晨光穿透ICU的玻璃幕墙时,段明远正在给脾破裂患者调整呼吸机参数。年轻患者的父亲蹲在走廊尽头,把脸埋进工作服袖口摩擦。护士递来的值班表显示,今天还有两台择期手术和专家门诊。段明远用冷水抹了把脸,白大褂袖口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门诊大厅的电子叫号系统坏了,人群像沙丁鱼群在诊室门口涌动。段明远低头避开第三排那个戴金链子男人的目光,那人昨天就因为加号问题踹翻了候诊椅。病历本翻到第七页时,他注意到患者眼角的淤青和欲言又止的表情。检查单刚递出去,诊室门就被金链子男人撞开,不锈钢门把手在墙上砸出凹坑。
中午十二点零九分,医务科来电通知有投诉。段明远看着监控视频里自己推开诊室门的背影,金链子男人正指着他的鼻子对摄像头说着什么。医务科主任的保温杯冒着热气,桌上摆着印有患者满意度调查表的文件夹。段明远在情况说明上签字时,钢笔尖划破了第三页纸。
手术室更衣间的镜子里,段明远锁骨处的湿疹又扩大了。他系口罩带子时,听见两个住院医在议论医学院副教授评审结果。更衣柜里掉出女儿画的父亲节贺卡,蜡笔画上的白大褂医生笑得露出八颗牙齿。巡回护士敲门提醒,麻醉已经完成。
下午四点二十分,段明远在手术台边感到一阵眩晕。无影灯的光斑在视网膜上跳跃,持针器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他后退半步靠在器械台上,巡回护士递来的葡萄糖注射液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患者腹腔内的肿瘤像棵盘根错节的树,浸润着门静脉的主要分支。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段明远站在医院天台抽烟。手机屏幕显示女儿发来的家长会照片,所有父亲都穿着正装坐在教室后排。他把烟头按灭在铝制餐盒里,火星溅到论文修改意见书上。城市霓虹在雨后的玻璃幕墙上流淌,像极了手术中看到的血管网络。
书房台灯亮到凌晨两点十七分时,段明远发现文献里的生存率数据与自己临床观察存在偏差。咖啡杯底沉淀着未融化的糖粒,电脑右下角不断闪烁的邮箱图标显示新收到三封催稿邮件。他删掉刚写的讨论章节,突然想起老周出院时硬塞进他口袋的那把炒花生。
暴雨突至的周三清晨,段明远在急诊科会诊时遇到了当年的导师。老教授的白大褂领口已经磨毛,正弯腰给醉酒呕吐的患者清理呼吸道。他们隔着人群点头,监护仪的波纹在彼此脸上投下流动的阴影。护士跑来通知手术室准备完毕时,段明远注意到导师的右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医学院实验室的离心机发出蜂鸣,段明远看着培养皿里肝癌细胞的染色结果。玻璃窗倒映出他鬓角的白发,与身后荣誉墙上三十岁时的照片形成鲜明对比。走廊上传来学生讨论声,说张教授团队刚在《Nature Medicine》发了文章。他关掉显微镜光源,把失败的实验记录塞进碎纸机。
住院总医师交班时提到,老周的儿子送来了锦旗。段明远在储物柜发现一筐土鸡蛋,下面压着歪歪扭扭写的谢谢医生。同一天,医务科转发来医疗纠纷调解通知书,金链子男人索赔精神损失费五万元。段明远把鸡蛋分给值班护士,调解书锁进了最底层的抽屉。
平安夜晚上九点,段明远独自在办公室整理年度手术数据。窗外突然飘雪,广场上的圣诞歌隐约可闻。他打开抽屉最里层的信封,里面是二十年前父亲在镇卫生院的死亡证明。电脑屏幕的光照在泛黄的纸上,死亡原因栏写着创伤性脾破裂伴失血性休克。
新年第一天,段明远在晨会上递交了去县级医院帮扶的申请。院长签字时钢笔漏墨,蓝色墨迹在纸上晕染成模糊的岛屿形状。散会后经过门诊大厅,他看见金链子男人正对着新来的年轻医生吼叫。自动门开合间,雪光照亮了分诊台上枯萎的绿萝。
段明远最后一次查房时,老周的妻子正在叠千纸鹤。那些彩纸折成的小鸟排列在床头柜上,老人用粗糙的手指抚过每一只的翅膀。段明远调整完输液速度,把听诊器轻轻放在老人枕边。走廊上,新到的进修医生们抱着病历本快步走过,白大褂下摆扬起年轻的弧度。
搬家公司的货车开进医院后院时,段明远正在给女儿演示如何打外科结。妻子把最后几本书塞进纸箱,封口胶带撕拉声在空荡的客厅格外清晰。女儿突然举起他的听诊器按在胸口,蜡笔小新创可贴还贴在听诊头背面。段明远蹲下来整理女儿歪掉的蝴蝶结,发现她今天穿了印有卡通医生的袜子。
开往高铁站的出租车上,段明远手机收到科研团队发来的消息。最新实验数据显示,某种中药提取物可能抑制肝癌细胞转移。高架桥两侧的玻璃幕墙大厦飞速后退,阳光在车窗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他握紧胸前的听诊器,金属听诊头已经染上体温。
列车启动时,段明远看见站台上有个穿病号服的身影。老周的妻子挥舞着褪色的红围巾,干枯的手腕像风中摇摆的芦苇。列车加速的嗡鸣声中,段明远的白大褂衣角从行李箱缝隙露出来,领口的名牌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远方雪山轮廓渐渐清晰,像极了他第一次主刀时见过的器官剖面。
县级医院的走廊比段明远记忆中的狭窄许多。消毒水混着羊膻味的风从窗口灌进来,宣传栏里泛黄的纸张边缘卷曲着。他白大褂口袋里装着刚领的工牌,塑料封套在晨光中反着廉价的虹彩。护士站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排班表,某个名字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
门诊室的门锁坏了,段明远用病历本抵住晃动的门板。第一个患者是穿胶鞋的老汉,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泥土。听诊器触到老人胸膛时,段明远闻到稻草与汗液混合的气息。老人从裤腰摸出用化肥袋裹着的CT片,胶片边缘还沾着几粒麦壳。
午后暴雨冲刷着医院铁皮屋顶,段明远在超声室发现设备型号还停留在十年前。屏幕上的黑白影像雪花般闪烁,操作员用橡皮筋固定着松动的探头连线。走廊尽头传来担架车轮的吱嘎声,农药中毒的农妇被推进来时,衣襟上还粘着新鲜的油菜花。
深夜值班室的灯泡时明时暗,段明远在急诊手术记录上签字时,钢笔漏出的墨水晕染了死亡时间。窗外蛙鸣如潮,某个瞬间他想起女儿睡前视频里展示的新书包,印着卡通护士图案。手机屏保照片上,妻子眼角的细纹在像素格里模糊成一片。
集市日的早晨,医院门口停满三轮车。段明远绕过卖活禽的竹筐,看见上周接生的产妇蹲在花坛边挤母乳。婴儿的啼哭声穿透门诊部斑驳的木门,与城市医院恒温恒湿的育婴箱像是两个世界。药房窗口前排队的老人把药片数进火柴盒,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铝箔包装。
巡回医疗车的柴油味经久不散。段明远在颠簸中给血压计缠上袖带,窗外掠过的稻田泛起鱼鳞般的波光。村卫生室的纱布在沸水里翻滚,蒸汽模糊了墙上的接种日程表。穿校服的小女孩躲在门后偷看,辫梢系着的褪色头绳像是谁用输液管编的。
冬至那天,段明远在手术室发现无影灯罩里筑了鸟巢。麻醉师踩着凳子清理枯枝时,羽毛和柳絮纷纷扬扬落在无菌单上。下午的阑尾切除术中,停电让监护仪突然黑屏,护士举着的手机闪光灯在腹腔里投下摇晃的光斑。患者家属送来的煤炉在走廊冒着青烟,烤红薯的香气混着碘伏味道。
春节前的暴雪压垮了传染病房的雨棚。段明远和护工们用竹竿撑起塑料布时,看见远处山路上星星点点的灯笼。值班室的年夜饭是食堂包的韭菜饺子,电视里春晚的欢笑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手机震动起来,城市医院群里正在晒豪华年会的照片,香槟塔在水晶灯下折射出刺目的光。
清明时节的雨让旧伤隐隐作痛。段明远在仓库清点过期药品时,发现角落堆着生锈的婴儿秤。秤盘里积着雨水,倒映出天花板上蜿蜒的霉斑。后院停尸房的老张头正在糊纸钱,粗糙的黄纸在青石板上铺成一片,像极了城市医院里等待病理报告的无眠之夜。
立夏那天,段明远接诊了穿中学校服的女孩。少女手腕上的割痕已经结痂,体检单上体重一栏的数字令人心惊。诊室窗外的合欢树开始飘絮,粉白的花丝粘在女孩凌乱的刘海上。段明远开处方时,钢笔在"心理干预"四个字上停留太久,洇出蓝色的湖泊。
麦收季节的急诊室地面永远粘着麦芒。段明远从农机伤患的腹腔里取出铁片时,窗外传来收割机的轰鸣。护士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混着血水的液体渗进地砖裂缝,形成暗红色的溪流。更衣室的镜子里,他的晒斑已经连成片,像是某种陌生的地图。
台风过境那夜,发电机只能支撑手术室的照明。段明远在摇曳的灯光下缝合撕裂的肝脏,汗水顺着鼻梁滴进口罩。凌晨三点换班时,他发现休息室的长椅上蜷着个身影——那个厌食症女孩的母亲,怀里紧紧抱着装X光片的塑料袋。
秋分前后,段明远在仓库发现尘封的显微镜。调试设备时,载玻片上的肝细胞样本呈现出奇异的图案,与城市实验室里培养的癌变组织如此不同。窗外打谷场扬起的尘埃在夕照中飞舞,像极了显微镜下活跃的细胞质流动。
女儿生日那天,视频背景里是城市医院的霓虹灯牌。段明远看着镜头里妻子新剪的短发,发现她耳后多了颗陌生的痣。女儿举起画满红心的贺卡时,快递员正好送来县中学生送的锦旗,粗糙的布面上"再生父母"四个字针脚歪斜。
初雪降临的清晨,段明远在门诊部门口摔碎了保温杯。滚烫的茶水在雪地上蚀出蜿蜒的沟壑,枸杞像血珠般四散。他蹲下去捡玻璃碎片时,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鬓角全白了,但眼睛里晃动着二十年前医学院开学典礼上的光亮。
年终考核表上盖着鲜红的合格章。段明远把表格塞进抽屉时,带出一张泛黄的相片:城市医院手术团队合影,无影灯下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只能通过眉眼辨认谁是谁。窗外鞭炮声突然炸响,新的一年正踏着碎雪而来。
返程大巴启动时,卖山货的老妇人追着车跑了十几米。段明远隔着车窗摆手,直到后视镜里佝偻的身影缩成黑点。山路转弯处,他看见县医院的白墙在阳光下闪烁,像块正在愈合的伤疤。背包里听诊器的金属头贴着胸口,随着心跳传来稳定的回响。
城市医院的自动门比记忆中更加冰冷。段明远站在大厅中央,行李箱轮子在花岗岩地面上留下细小的水痕。电子叫号系统播报着陌生的医生名字,空气中飘着新款消毒剂的人工柠檬香。他的工卡在感应器上停留了三秒才亮起绿灯,门禁系统显然没有更新他的权限。
重返原科室的第一天,段明远发现自己的名牌被挪到了最边上的诊室。新安装的智能诊疗系统不断弹出操作提示,摄像头红灯规律闪烁如同某种监视。上午第三个患者是穿校服的少年,电子病历显示他已被不同科室转诊五次。少年把手机屏保展示给段明远看——那是张被各种修图软件处理过的腹部照片,皮肤上的淤青在滤镜下呈现出艺术化的紫红色。
午休时段的食堂挤满陌生面孔。段明远端着餐盘寻找座位时,听见有人议论县域医联体建设指标。番茄汤表面浮着的油花映出天花板LED灯的排列,恰好是肝癌病灶常见的簇状分布。餐盘回收处的AI识别器将他的剩菜分类错误,机械臂把半块馒头扔进了不可回收箱。
下午的科室会议投影仪持续偏色。业绩报表的柱状图在幕布上泛着病态的绿,段明远注意到自己帮扶期间的手术量被标注成灰色。散会后,主任留下他单独谈话,办公桌上的智能盆栽因长期无人照料已经枯死,褐色的叶片落在绩效考核表上,恰好盖住县级医院满意度调查那栏的满分数据。
急诊科的夜班灯光依旧惨白。段明远在更衣室发现当年锁着的储物柜已被清空,金属内壁贴着的女儿照片边缘卷曲发黄。凌晨两点十七分,醉酒斗殴的患者在诊床上呕吐,带血丝的秽物溅到他重新领到的白大褂上。洗手时,感应水龙头出水量突然增大,水流冲走了腕表表盘缝隙里残留的麦壳。
周末查房时,段明远在11床前多停留了十分钟。那个做过六次化疗的肝癌患者正在叠纸鹤,彩纸是从药盒说明书上裁下来的。窗外突然下起太阳雨,水滴在窗玻璃上扭曲了城市天际线。患者指了指远处朦胧的电视塔,说像他CT片里那个位置刁钻的肿瘤。
医院新设的AI诊断中心24小时运转。段明远路过时,看见候诊区的老人们正对着自助终端机鞠躬,仿佛那方金属盒子是什么神灵。打印出来的检查单在出纸口微微颤动,油墨味混着打印机的塑料焦糊味,让他想起县级医院酒精灯煮沸缝合针的气息。
暴雨导致地铁停运那晚,段明远在值班室发现一筐土鸡蛋。便签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给城里段医生",落款是那个农机伤患的妻子。鸡蛋在节能灯下泛着淡淡的粉红色,与科室新引进的百万级显微镜下的细胞染色照片莫名相似。他把鸡蛋放进冰箱时,智能显示屏弹出保质期警告。
医学院老同学聚会订在旋转餐厅。段明远迟到了一小时,电梯门开时正听见有人谈论他的县级医院经历。落地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河倾泻,某位主任医师的钻石袖扣在灯光下不断刺着他的眼角。甜品车推过来时,他注意到提拉米苏上的可可粉图案,恰似肝小叶的经典剖面。
女儿高考前夜,段明远终于有空整理书房。从县级医院带回的纸箱里,那面手工锦旗滑落出来,"再生父母"的"再"字针脚已经松脱。他抚平褶皱时,摸到内衬里藏着的纸条——是那个厌食症女孩用门诊处方笺写的诗,铅笔字迹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医生白袍上的褶皱/是地图上找不到的河流"。
医院年度表彰大会的灯光太过刺眼。段明远坐在后排,看着新引进的达芬奇机器人演示胆囊切除。激光投影在空气中画出立体的器官模型,比真实手术时看到的更加鲜艳完美。掌声中,他摸到口袋里那颗从县级医院带回的麦粒,坚硬的外壳已经磨得发亮。
初春的行政楼会议窒闷难当。段明远在医德医风建设会议上转着钢笔,窗外的玉兰花被风吹落在窗台上。纪检组长播放的暗访视频里,某个模糊背影正在拒绝红包,那动作与他三年前在县级医院走廊上如出一辙。投影仪风扇的嗡嗡声中,他突然想起老周妻子送的那筐鸡蛋,不知道最后被谁吃掉了。
凌晨三点的医生休息室,咖啡机闪着红光。段明远在手机上翻看女儿发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照片,专业栏写着"临床医学"。窗外清洁车正在冲刷医院广场,水柱在路灯下形成短暂的彩虹。白大褂左胸口袋里的钢笔突然漏墨,蓝色染料晕开成县级医院后山那片野湖的形状。
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晴天,段明远在档案室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本手术记录。泛黄的纸页上,导师用红笔批注的笔迹已经褪色。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手术并发症统计表上投下等距的阴影,像极了生命监护仪上的规律波纹。走廊传来轮床滚轮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如同那些年经过他手术台的无数生命轨迹。
医院新建的空中花园种着药用植物。段明远在连翘丛中发现一株蒲公英,黄色小花在风中轻轻摇晃。他摸出手机想拍照,屏幕却显示女儿发来的解剖课笔记照片——娟秀的字迹旁边画着个小笑脸。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鸣,那是顶层停机坪正在转运器官移植供体,螺旋桨的气流让蒲公英突然四散飞去,白色冠毛如微型降落伞飘向城市各个角落。
段明远退休前最后一个夜班,暴雨冲刷着医院玻璃幕墙。他站在窗前看雨线在玻璃上扭曲城市的霓虹,像极了四十年前那个小镇少年透过卫生所破窗看到的雨景。值班护士送来的保温杯里,蒲公英茶浮沉着几朵完整的小伞,是住院部那个白血病患儿下午刚采的。
清晨交班时,电子病历系统弹出最后一次确认窗口。段明远的手指在键盘上方停顿了三秒,最终按下指纹而非密码。打印机缓缓吐出的交接单上,墨迹有些淡,像是被水洇过。经过护士站时,他摘下胸牌放进塑料筐,金属扣与筐底碰撞的轻响,惊醒了正在打盹的实习护士。
整理办公室时,段明远在抽屉最深处摸到一粒干瘪的麦子。褐色的麦壳在手心裂开,露出同样干枯的胚芽。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强烈,那瞬间他分明闻到了麦收季节急诊室里的气息,混合着血水和消毒水的复杂味道。碎纸机吞没了最后几张手写处方笺,锯齿状的纸缘像极了山区孩子们参差的牙齿。
医院正门的台阶比记忆中多了三级。段明远数着步子往下走,听见背后有人喊段老师。转身时看见电梯里那个总帮他按按钮的护工,正挥舞着抹布告别。三月风吹落几片早樱花瓣,有一片粘在他西装领口,粉白色在藏青色布料上格外醒目,如同手术中突然出现的异常出血点。
地铁车厢里的显示屏正在播放医疗新闻。段明远看着某位院士团队的最新突破,玻璃镜片反射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隧道灯。对面座位上的医学生捧着厚厚的《外科学》,书页边缘贴满彩色标签,像他当年那本被翻烂的笔记。列车进站时的气流掀起年轻人的白大褂下摆,露出印着卡通医生的袜子。
社区诊所的梧桐树荫下,段明远接过崭新的志愿者胸牌。塑封膜在阳光下反着彩虹光,让他想起无影灯在某些角度的眩光。诊室里,老式血压计的汞柱微微颤动,水银的弧面倒映出窗外玩耍的孩子们。那个总来量血压的老太太今天特意换了碎花衬衫,衣领上别着的正是二十年前县级医院的工作徽章。
立冬那天,段明远在阳台整理旧物。纸箱里滑出那件领口染血的白大褂,展开时惊起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形成短暂的光柱。洗衣机的注水声突然让他想起手术刷手池的水流,温热的水珠顺着小臂滑落的触感依然清晰。晾衣绳上的白大褂在风中舒展,投下的影子恰好盖住花盆里新发的蒲公英幼苗。
女儿获得主刀资格那晚,段明远梦见自己走在无尽的长廊。两侧是无数扇开合的门,有的透出手术室的冷光,有的传出婴儿啼哭,有的飘来煎药的气味。醒来时月光正照在书架的玻璃奖杯上,折射出的光斑在天花板组成模糊的肝脏血管图谱。厨房传来妻子煮粥的响动,小米在砂锅里发出细密的爆破声。
最后那次同学聚会,当年的住院总医师带来了泛黄的老照片。段明远在照片边缘发现了自己年轻时的侧影,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钢笔,正是现在别在他退休证上的那支。餐厅露台的月光把众人影子拉得很长,那些影子在水泥地上交织成奇特的网络,像是某次复杂手术中的血管吻合示意图。
初雪清晨,段明远看见社区公告栏贴着义诊通知。他的彩色证件照旁边,印着稍显陌生的"特邀专家"字样。公告栏玻璃反射出对面的早餐铺子,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正接过豆浆,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照片上他的笑容,只剩下那抹永远洁净的白色衣领,在雪光中微微发亮。
多年后某个春天的下午,医学院解剖楼前的樱花开了。有学生注意到荣誉墙新增的照片里,那位和蔼的老教授总喜欢在白大褂口袋插支蒲公英。当风吹过中庭,雪白的花瓣与蒲公英的冠毛一同飞舞,分不清哪些来自树木,哪些来自野草。而在急诊科的走廊上,某个刚结束轮转的住院医停下脚步,突然对着窗外的阳光举起听诊器——金属头上贴着的蜡笔小新创可贴,正在春风里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