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与咸阳湖交融》
文/尚新联(陕西咸阳)
作为后稷的后生,八百里秦川田亩间的耕作智慧早已渗入血脉。
1993年深秋,我攥着调令走出渭北山区的瑶曲折返段工区,工装裤上还沾着梅七铁路隧道里煤烟味。绿皮火车在蜿蜒的铁道上颠簸,车窗外的峁梁渐渐退去,渭水如老辈人犁开的田垄,在秦川大地上泛着粼粼波光。当火车驶入咸阳火车站,我下车依陇海铁道向东,走进咸阳折返段时,暮色正顺着古城咸阳的砖缝流淌,惊飞了檐下打盹的喜鹊,那时的我还不懂,这个被渭水环抱的城市,会用三十年光阴,把铁路工人的异乡彷徨酿成入骨的乡愁。
瑶曲折返段的日子刻着大山的棱角。梅七深处的铁道线如飘带缠绕,每次给蒸汽机车清灰整备时,脖子都要钻许多的进煤灰粒,工装棉袄被朔风吹成鼓起的帆。因工作需要,一纸调令来得非常突然,当同事用搪瓷缸碰响送别酒时,窗外的落雪正扑簌簌砸在铁轨上。火车启动时,我趴在车窗上看瑶曲稀少的灯火渐渐成为了星点,没想过这列南下的列车会载着我,一头扎进渭水孕育的千年往事里。
现代化城市建设的的步伐在稳步推进,为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2004年深秋,挖掘机的轰鸣惊破渭河寂静。我守在岸边看浑浊的河水漫过新筑的堤坝。工人们沾满泥浆的裤脚渐被波光吞没,就像当年在瑶曲作业时,裤腿总被山涧的荆棘勾住。当第一缕阳光在水面碎成银箔,喉咙突然发紧——这片曾铺满枯黄芦苇的河滩,终于要活过来了。
咸阳湖是城市的记忆容器,沉淀着丝路的过往。暮色里古渡廊桥的红灯笼亮起时,雕梁画栋间似有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的叹息。千年前张骞从这里出发的渡口,如今仍能想见驼队如蚁的盛景,蜀锦与胡语在青石板上织就旧日繁华。而我总在桥边看见铁路退休职工们下棋,他们落子的声响,多像瑶曲隧道里钢轨热胀冷缩的共鸣。
清渭楼中,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的诗句与《丝路商旅图》壁画相映成趣。壁画里胡商驼队扬起的烟尘,恰如诗中翻涌的溪云,驼背上的琉璃瓶在阳光下流转西域的光。退休老人们临摹时,笔尖划过的不只是宣纸,还有千年未散的丝路余韵。这让我想起在瑶曲时,老工长总用铅笔头在钢轨上画线路图,铅粉落在铁锈上,像极了壁画里的驼队足迹。
统一广场的秦始皇雕像左手按剑,目光俯瞰着“渭水贯都”的今昔。据《三辅黄图》载,两千多年前他下令修建的横桥“广六丈,南北三百八十步”,将咸阳宫与阿房宫连为一体。如今三座飞架南北的桥梁各有风骨:古渡廊桥藏着王维的酒杯,清渭桥如剑劈开千年时光,丝绸景观桥则似驼队扬起的绸带。每当高铁从清渭桥呼啸而过,我总想起瑶曲那段需要机车“之”字形爬坡的铁道——同样是跨越,前者是钢铁与科技的腾飞,后者是人力与大山的较劲。
咸阳老街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巷口张记面馆里,师傅将面团摔打在案板上,“biangbiang”声震得窗纸发颤,多像瑶曲隧道里风钻的回音。当油泼辣子浇在刚出锅的面条上,滋滋声里腾起的辣香,与隔壁茶馆飘来的秦腔混在一起。老槐树下,说书人惊堂木“啪”地一拍,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在孩子们鼻尖的甑糕糖霜上跳动——这让我想起瑶曲工区的老槐,每年春天都会有筑路工人在树下埋酒坛,坛口压着写满里程数的工票。
每日晨跑经过秦始皇雕像,总见孩童在“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的碑刻前追逐。他们的笑声与湖面上游船的倒影,恰似当年横桥连通的两座宫殿。而我常想起在瑶曲最后一个清晨,朝阳穿过隧道时,光柱里飞舞的岩粉与此刻湖面上的晨雾如此相似。盛夏傍晚,城墙根下皮影戏班开演,“穆桂英”的枪尖刺破暮色时,秦腔吼声与远处高铁站的汽笛在湖面上共振——这声音里,有秦岭的粗犷,也有渭水的悠扬。
咸阳湖最动人的,是让丝路基因在新时代生长。哈萨克斯坦的亚麻籽与中欧班列运来的波兰蜂蜜,和本地蓼花糖摆在同一展台。乌兹别克斯坦留学生在丝绸景观桥边弹冬不拉,琴弦震颤的频率,竟与茶馆里老艺人拉的板胡暗合。这让我想起瑶曲工区的黑板报,上面曾用粉笔写着“钢铁丝路通西域”,如今那些粉笔字化作了中欧班列的汽笛,在咸阳湖畔回响。
二十年过去,王婶那句“水比你刚来清亮”仍暖着心窝。当夕阳沉入河心,清渭楼的轮廓灯与秦始皇雕像的暖光同时亮起,高新区的无人机群在夜空勾勒出丝路驼队。光带与桥梁灯带交织成河——这是横桥设计者未曾想见的星河,却与“渭水贯都”的初心遥相呼应。而我在瑶曲折返段用过的铁路信号灯,此刻正作为老物件陈列在咸阳铁路博物馆,玻璃罩上的划痕,像极了湖面上被晚风揉碎的月光。
未来的“零碳湖区”里,光伏板在湖面投下粼粼星图,每一块菱形光斑都在水波中摇晃成液态的古丝路银币。无人驾驶游船划破暮色时,船尾流淌出改编自《三滴血》的电子秦腔,唱段与水波共振,将“血浓于水”的戏文织进涟漪。智慧水系统的监测屏上,实时数据如现代版的“河伯符”般流转,而我这粒被湖水与铁轨共同打磨的沙,此刻正躺在光伏板微凉的金属表面。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沙粒的棱角被映成半透明的琥珀,里面封存着1993年瑶曲隧道的岩粉、2004年蓄水时的泥浆,还有今日高铁穿过清渭桥的风鸣声。渭水在不远处低语,将光伏板的反光、游船的尾迹、无人机的光带全部揉碎,酿成一湖流动的星河——这是所有在铁道与河岸间奔走的人们共同写下的诗篇,让每一粒沙都在水的歌谣里,听见了自己成为永恒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