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苏晚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单人病房的门。窗边那熟悉的身影,却让她脚步一滞。曾经叱咤商海、永远妆容精致的王静书姑妈,此刻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像一片被风雨打落的叶子,伶仃地靠在床头。窗外的天光惨白,无情地描摹出她眼角的纹路和脸颊的凹陷,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一夜之间抽走了她半生的精气神。
“晚晚来了?”王静书转过头,笑容吃力地撑开,眼底深处却浮动着某种顾娴看不分明的、近乎歉意的水光。“这段日子,要辛苦你了。”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干脆,“姑妈心里有数,一天两百,按护工的行情来,不能让你白辛苦。”
“姑妈!”顾娴心口猛地一抽,几步抢到床边,握住那双枯瘦却依旧带着力量的手,声音堵得发涩,“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您侄女,照顾您天经地义!提钱,您这不是拿刀戳我的心吗?”她紧紧攥着那只手,仿佛这样就能把流逝的生命力攥回来一些。那些深埋的记忆汹涌而来——大学毕业初入社会时的迷茫无措,是姑妈敞开了她市中心那套阔朗公寓的大门,拍着她的肩膀,笑容爽利:“傻丫头,一家人骨头断了连着筋,跟姑妈还见什么外?安心住着!”无数个灯火温暖的夜晚,姑妈书房里翻阅文件的沙沙声,是她漂泊异乡最安稳的摇篮曲。后来她结婚生子,搬离那个承载了太多温情的小家,告别时姑妈站在门口,夕阳的金辉映照着她眼角闪烁的泪光,那句带着哽咽的“常回来看看”,言犹在耳。可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她向前,工作、孩子、柴米油盐……她回去的次数终究越来越少,愧疚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紧了心脏。
王静书只是笑着,没再坚持当时的话,但那份固执的念头显然并未打消。顾娴请了长假,日夜守在病房。喂水喂饭,擦身按摩,陪她一遍遍做那些枯燥痛苦的复健动作。有时半夜醒来,看着姑妈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的、卸下了所有坚硬盔甲的苍老面容,顾娴总忍不住鼻尖发酸,只能把脸轻轻贴在她枯瘦的手背上,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
十五天后,王静书出院了。顾娴执意把她接回自己家。收拾好东西,扶姑妈坐进车里,顾娴刚关上车门,王静书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腕。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拿着,小娴。”王静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三千块,不多。请护工是花钱,那钱给别人挣,不如给我自己家里人。”她看着顾娴瞬间泛红的眼眶和想要推拒的手,用力按住,“不许推!你流了汗,尽了心,姑妈心里亮堂得很,这就是你该得的。拿着,别臊得慌。”
那信封沉甸甸的,烫得顾娴指尖发颤。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她捏着信封,眼泪终于无声地砸在手背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几个月精心调养,王静书枯槁的面容终于重新透出些许健康的红润,眼神也恢复了往昔的锐利。她不顾顾娴和丈夫沈淮的再三挽留,执意搬回了自己那套空旷而整洁的公寓。“老窝住惯了,金窝银窝都比不上。”她笑着说,带着不容置喙的洒脱。
送走姑妈的第二天,顾娴整理主卧,掀开枕头准备换洗枕套时,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赫然入目。她心头一跳,急忙打开——里面是两沓崭新的、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她立刻拨通姑妈的电话,声音急得发颤:“姑妈!您是不是把钱落我枕头底下了?两万块呢!我这就给您送过去!”
电话那头,王静书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傻孩子,那钱是姑妈特意留给你的。这几个月,把你和沈淮都拖累坏了,耽误了你多少工作?”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那份刻意维持的轻松里,终于透出一丝掩饰不住的苍凉和深重的托付感,“小娴,别跟姑妈争。你付出了心血,就该有回报。姑妈这辈子,没儿没女,你呀……”她长长地、极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顾娴心上,“……就是姑妈的亲闺女。拿着,别让我心里不落忍。”
“姑妈……”顾娴握着电话,喉头像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眼前一片模糊。她几乎能想象出姑妈此刻坐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握着电话,脸上那混合着孤独与释然的复杂表情。她哽咽着,所有拒绝的话都被这沉重如山的爱意碾得粉碎,只能一遍遍徒劳地重复,“您别这样说……您别这样说……”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初冬的寒意悄然渗透城市。一个忙碌的午后,顾娴接到姑妈的电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只说心脏复查结果出来了,邵医生有些情况要当面谈,让她务必抽空去一趟医院。
邵承舟。这个名字让苏晚心头莫名一跳。那位年轻却已是科室骨干的心脏外科医生,有着一双冷静到近乎锐利的眼睛。姑妈住院时,他们曾因一个治疗方案细节有过短暂而激烈的争论,顾娴坚持要求更保守稳妥的方案,言辞间是藏不住的焦灼和质疑。邵承舟当时并未多言,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了她很久,最终微微颔首:“理解家属的心情,方案可以微调。” 那之后每次查房,他的目光似乎总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苏晚读不懂的复杂意味。
带着满腹疑虑赶到医院,顾娴熟门熟路地找到心外科。推开邵承舟办公室的门,里面却空无一人。她刚想退出去,目光却被办公桌一角压着的一个眼熟的牛皮纸信封牢牢抓住——和姑妈留在她枕头下那个一模一样!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张对折的信纸。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信封下压着的信纸展开,是姑妈王静书那力透纸背、潇洒依旧的字迹:
“小娴,当你看到这封信,姑妈大概已经舒舒服服躺在加勒比海的游轮甲板上晒太阳了!别生气,原谅姑妈用复查当借口把你骗来。钱,是姑妈心甘情愿给你的‘嫁妆’。邵承舟医生,是我替你‘筛选’过的人。还记得那次你跟他争治疗方案吗?你那份不管不顾护着我的倔劲儿,他看在眼里了。后来他找我聊过,话不多,但句句实在。他说,能这样护着自己亲人的姑娘,心不会错。姑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留住一个知心人。看着你和小沈……姑妈心里明白。人生苦短啊小娴,别像我,把所有的光鲜都穿在外面,里面却空荡荡的。邵医生人正派,有担当,姑妈信自己的眼光。钱收好,胆子大一点,替姑妈……也替你自己,抓住幸福。”
信纸在顾娴手中簌簌抖动,视线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原来那两万块,根本不是什么“辛苦费”!原来姑妈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早已洞悉了她婚姻里那些无法言说的冰冷裂痕,还有她面对邵承舟时,心底那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姑妈在用她最后的力量,笨拙又决绝地为她推开一扇门!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邵承舟穿着笔挺的白大褂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病历夹。看到她满脸泪痕地捏着信纸,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静静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光影,也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
“顾娴,”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冬日里缓缓流动的深潭,“王女士上飞机前,给我打了个很长的电话。”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坦荡地迎着她含泪的、惊愕的眼。“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她的公司,而是把你当成了女儿。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幸福,怕你……困在一座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围城里。”
他顿了顿,眼神专注而直接,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她问我,敢不敢接她递过来的这根‘接力棒’。”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的声音。邵承舟又向前踏了半步,距离近得顾娴能闻到他白大褂上淡淡的消毒水气息,以及一种属于他个人的、清冽而令人心安的松木冷香。他微微低下头,目光锁住她,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医生的冷静,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灼热的郑重。
“我的回答是——”他清晰而缓慢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投入深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激起连绵不绝的涟漪,“我邵承舟,从不做没把握的承诺。但对你顾娴,我愿意试一试,用我余生的所有‘把握’,去赌一个可能。”
话音落下,顾娴再也无法抑制。积蓄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她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中逸出,身体微微颤抖。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沉甸甸的爱意和突如其来的希望狠狠击中的眩晕。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如磐石般坚定的男人,看着手中姑妈那力透纸背的信,仿佛看到两条截然不同却又最终交汇的河流,将她推向一个她曾不敢奢望的彼岸。
邵承舟没有犹豫,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拉下她掩唇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而颤抖的指尖。那温暖的力量,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她紧绷的神经。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抚平惊涛骇浪的魔力,“王女士在信里不是说了吗?‘胆子大一点’。现在,你的勇气,”他微微用力,握紧了她的手,深邃的眼底映着她泪痕斑驳的脸,“加上我的‘把握’,我们试试看?”
顾娴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水光,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认真与承诺的脸庞。窗外,城市在冬日的阳光下沉静呼吸,而办公室里,一种全新的、带着未知却无比坚定的温度,正悄然升起,温柔地包裹住两颗勇敢靠近的心。那封被泪水打湿的信,沉甸甸地躺在掌心,仿佛姑妈跨越山海递来的、无声的祝福与推动。她吸了吸鼻子,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尽力气,回握住了那份带着松木气息的温暖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