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汉荣,诗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散文集《驶向星空》《家园与乡愁》《李汉荣散文选集》《点亮灵魂的灯》《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植物记》《动物记》《牛的写意》《万物有情》《沧海月明》《睡眠之书〉《万物皆有欢喜时》《在星空下静坐》《外婆的手纹》《总有喜鹊待人来》《世间万物都在治愈你》《在更热烈的风里相遇》等。有100多篇散文入选全国各地小学、中学、大学语文教材、教辅及中考、高考试卷。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冰心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奖项。
白菜的菩萨心
冬天,我从霜冻的菜地里,抱回一棵白菜。
揭开一片叶子,再揭开一片叶子,一片一片揭开许多片叶子。
打开一扇城门,再打开一扇城门,一扇一扇打开许多扇城门。
我不得不佩服植物的耐心和严谨,佩服白菜的高超建筑艺术,你看这一层一层砖石、一道一道城墙,布置得多么合理,修筑得多么精致。
严密的城防,拱卫着城市的精华部分——我正在接近城的中心。在那里,到底藏着什么贵重秘密呢?
谁都知道白菜心是好地方,我就要看见白菜的心了。
当打开最后一扇城门,果然,我有了惊异的发现。
我看见,在城中心,在那精巧宫殿里,只住着一个居民。
住着一个毛毛虫。
它小小的,胖胖的,憨憨的,它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正在睡觉,它睡得很香,贴近它,静静听,能听见它均匀的、细微的鼾声。
我忽然为自己的鲁莽闯入感到后悔和内疚了。
是我毁掉这城防,拆了这城门,闯进城中心,我是一个恶劣的闯入者、拆迁者。
睡梦里的毛毛虫被惊醒了,它翻过身,抬起头,惊慌地想出走,然而又无处可去。
它还能到哪里去呢?
它哭了,我看见了它的眼泪。
它的天堂坍塌了,它的梦醒了。
面对散落的菜叶,面对被我捣毁的城池,面对天堂的废墟,面对这凄凉无助的毛毛虫,我惭愧、内疚,我深深自责。
为了保护这毛毛虫,保护这小小生灵,白菜,你这慈悲的菩萨,在冰天雪地里,搜集着露水、地热、残阳和月光,精心修筑了城市,修建了一道道城墙,关闭了一扇扇城门,又在城中心建造了秘密宫殿,收留那天真无助的小生灵,在你温暖的呵护里,能度过严冬。
筑起那么多城墙,关严那么多城门,熬过那么多风霜,善良的白菜啊,只为了保护一个弱小毛毛虫。
面对着天堂的废墟,我,一个粗暴的闯入者,久久自责着,久久不能原谅自己。
在慈悲的白菜面前,我终于知道,我们这些闯入者,拆迁者,是多么粗暴,多么冷酷,多么不厚道,是多么不该啊......
张家的丝瓜与李家的葫芦
张家和李家是邻居,一向很和睦,甚至可以说是很亲热,只因为一次原因不明的争吵,两家伤了和气,便再不来往。虽说不争不吵,但表面的平静中潜藏着一种紧张,一种戒备,甚至隐隐约约的敌意。
连两家的动物也不来往了。张家拴了自家的猫,再不让去捉李家的老鼠;李家训斥了自家的狗,再不为张家义务放哨。
只是,谁也管不了那些老鼠,造访了张家的柜子又来品尝李家的新米。还有那些苍蝇,访问了张家又访问李家,不管是吃饭的碗盛水的桶或房前屋后的垃圾,都是它们的自由口岸。
自从两家有了隔膜,都成了不自由不随和不宽容的人了,他们总是互相提防着,戒备着。
他们之间不仅没有了情感,而且没有了平常心,时时都处在临战状态,时时都想知道对方的秘密又时时严防自己的秘密被对方知道。
无知的植物只知生长,只崇拜露水、阳光和地气, 谁的话它们都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它们只听老天爷的话。
张家的丝瓜藤越过院墙,进入了李家的院落。李家的葫芦蔓翻过院墙,进入了张家的院落。
一场雨后,无知的植物们已深入到对方的纵深地带。
张家和李家,都可以制止自家的孩子、狗和猫不与对方往来,但都无法制止那些无知的植物们随意走动。
盛夏季节,天大热,厄尔尼诺效应控制着整个世界的气候,也左右着张家和李家的气候。在很热的季节里,他们的关系依旧很冷很紧张。
酷热难当的时候,他们就在绿荫下乘凉。
张家就躲在葫芦蔓下面乘凉,葫芦蔓是从李家那边伸过来的。李家就坐在丝瓜藤下面乘凉,丝瓜藤是从张家那边垂下来的。
张家的锅里炖着李家的葫芦;李家的碗里盛着张家的丝瓜。
他们仍然没有来往。那些无知的植物们早已打通了他们之间的界限,并且已进入了对方的生活、对方的碗和身体。在盛夏,无知的植物们改变着他们的温度、湿度和梦境。他们的身体细胞里,都有对方提供的叶绿素、维生素和微量元素。
但是他们两家仍然不来往。
我忽然发现了植物的伟大。
在这个充满误解、纷争和仇恨的世界上,正是那些纯真的植物,维持了大地的和谐和生存的希望。
本文摘自李汉荣散文集《植物记》,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近期再版。该书用100多篇文章,写了数百种植物、蔬菜和水果,呈现植物之美、蔬菜之情和草木之灵。当当网、京东网、淘宝网、孔夫子书网、头条商城等网站均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