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帖(散文)
文/陈辉
枇杷黄了
娘的眼睛不太好使了,一只己经失明,还有一只只能维持微弱的光看我,不能开刀。可娘偏说自己的眼睛“亮堂”着呢,连日历都不用看,什么节气都记得清清楚楚。“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小满不满,麦有一险。”“芒种芒种,连收带种。”这些农谚从她嘴里蹦出来,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一颗接一颗,清澈响亮。尤其是那句“麦子上场枇杷黄”,她说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这几个字钉进我的记忆里。
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她的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粗大变形,那是常年握锄头留下的印记。所以,我是农民的儿子,为农民而自豪。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趁娘午睡时偷偷摸她的手心,那些硬茧刮得我手指生疼,却让我觉得莫名安心。
记得我十来岁能爬树了,邻居黄婶家院墙边有棵枇杷树,五月里金灿灿的果子压弯了枝头。我每天放学都要在树下站好久,仰着脖子数那些毛茸茸的小太阳,不敢去偷摘。娘是欢喜我疼爱我的,她看出我的小心思,就拉着我的手去敲黄婶家的门。“他婶子,二侯馋你家枇杷,能给摘两个不?”娘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三分,脸上堆着我不常见的笑容。黄婶倒也爽快,拿起竹竿就打下一串。那枇杷酸中带甜,果肉细腻,我连皮带核都吞了下去,那副狼吞虎咽狼狈不堪的样子至今还记得。
隔了好多年后,有一年开春天,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棵枇杷树苗,栽在我家院子东南角。她说那里阳光好,枇杷喜欢晒太阳。树苗只有拇指粗,娘却像伺候我们儿子似的,每天早晚都要去看一眼。她用竹竿给它支起“拐杖”,给它最牢固的保护和靠山。
“等这树结果了,我们也有自家枇杷吃了,”娘说,“小时候二侯最喜欢吃了。”娘是个好强的人,她喜欢自己做,自有自便,不失大气,所以我也有娘那种屈犟的不服输不认命的精神。我掰着手指头算,大人说枇杷树要五年左右才能结果,那会儿我都该要工作赚钱了吧。
可我们谁也没想到,还没等到枇杷树开花,整个村子就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了。那是201 0年,全区万顷良田拆迁工程启动,我们村也被划入了征收范围。消息传来时,正值麦收季节,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像一片躁动的海。“拆迁?那我们的地怎么办?”娘的第一反应是“以后吃什么?”她种了三十多年的地,那七亩多田里浸着她的汗水,埋着她的青春,种植着她的希望。父亲倒是看得开:“政策好啊,人和房政府都给安置,两年农龄抵算一年工龄,你也可以拿到退休金了。两个儿子自然分户,每个儿子一人两套。你算算,咱家是不是一夜暴富?以后住公房了……”他掰着手指头算账的样子,活像个捡到金元宝的财迷。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评估公司、征收公司以及征收拆迁工作组都来了。戴着红帽子的工作人员拿着图纸在田埂上指指点点;评估人员拿着相机对着我们的老屋拍个不停;最后是拆房队轰隆隆的挖掘机开进村里时,娘正蹲在枇杷树前发呆。那棵树已经长到杯口粗,枝丫舒展,绿叶油亮。娘用手帕包了一捧土,小心地放在树根旁。“今年该开花了,”她喃喃自语,“听说枇杷花是冬天开的,香得很,还有止咳化痰的功效。” 搬家那天,娘执意要挖走枇杷树。父亲劝她:“安置房阳台才多大点地方,种不活的。”娘不吭声,只是用麻绳把树干绑了又绑,仿佛这样就能把它永远留在身边。最后还是拆房队的人来劝说,说树木会有专业人员移栽到公园里,娘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其实,哪有什么专业人员移栽,最后都是被挖掉了。
两年后,我娘的安置房拿到了,新家在幸福集镇西边的幸福新居小区,两室一厅,南北通透。雪白的墙壁,锃亮的地砖,卫生间还有抽水马桶。娘却总说住不惯,嫌楼房像鸽子笼,开门就是墙,连个晒被子的地方都没有。最让娘不习惯的是突然闲下来的日子。以前天不亮就要下地,现在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她常常站在阳台上发呆,“望”着远处尚未开发的土地,眼神飘得很远,看不清是什么,也不知道娘在想什么。有时候她索性偷偷溜回老宅地,在那片已经变成农田的阡陌上转悠。那里唯一剩下的就是高压电线塔,原来的河和路都没有了。
变化发生在搬迁后的第二个月。那天,娘从社区服务中心回来,手里捏着一张银行卡,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真给退休金了啊,”她反复念叨,“政府真给发钱。”娘有了新身份:失地农民。原来被征地农民满60岁就能按月领养老金,娘每月能领1000多元。她把这称为“退休金”,每个月她总是能按时去银行取钱。“现在政策真是好!”娘渐渐习惯了现在的新生活。“种地要交皇粮国税的年月才过去几年?现在不光不交粮,国家还倒给钱。”她冲我眨着眼,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满满的满足感。
某一天,娘再去老宅地时,再也看不到她种的枇杷树了。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显得非常沮丧。我突然发现娘的鬓角白了许多,背也佝偻了,娘再也没有从前的青春活力。娘轻声说:“没有了……”我握紧娘的手,心想,你就不要再留念这些了吧,自己把身体照顾好,哪愁没得吃?
前几天不快立夏吗,我回去找娘,正巧娘怀里抱着个塑料袋回来了,她神秘兮兮地问我:“二侯,猜猜我买什么了?”她打开袋子,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是枇杷呀!金黄色的果实上带着细小的绒毛,像裹着一层阳光。“菜市场门口有个老头在卖,说是自家树上摘的。”娘挑了个最大的在衣襟上擦了擦,“快尝尝,跟从前婶婶家的一样甜。”我掰开枇杷,汁水立刻溢出来,沾了满手。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酸中带甜,果肉细腻。娘自己不吃,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
娘忙夜饭,虽然眼睛不太看见,但还是弄了十来个拿手菜。一家8口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小酒咪咪,神仙般乐遥,每次回家都能品尝到娘的味道。吃完晚饭各回各自小家了。
在送我们下楼时,娘突然说:“其实现在日子挺好的,真的。”在楼下,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延伸到路尽头的宣传栏上。那里贴着最新的惠民政策公告,其中一行大字格外醒目:“通知老年人体检”。“政府比儿子靠谱,“娘笑着和我们说,“每月准时打钱,雷打不动。”娘的手掌还是那么粗糙,但已经不再有泥土的气息了。
我忽然想起也忽然明白了什么,娘年纪大了,她说的话也隐晦了许多。那棵没能开花结果的枇杷树,早已在娘心里长成了另一种模样。它不再只是一棵果树,而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段记忆的锚点,更是丈量生活变迁的标尺。
天已经慢慢黑了,但城市西边云层中透出一缕光,那是华灯的光,更是娘从小照我长大的光。娘佝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们的拐弯处,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粽香里的娘
娘快八十了,娘的眼睛,一只已经全然看不见了,另一只也模糊得很。她非常爱操劳,也操劳了一辈子。即使当前眼睛不看见了,也喜欢做这做那。快立夏了,她又准备裹粽子了。她那摸索着裹粽子的样子,活像一只老蚕在吐丝作茧,只是这茧是青绿色的,用苇叶裹了糯米,中间夹着两颗红枣。
娘的手也老了,那手上的皱纹里,大约还藏着几十年前稻田里的泥巴罢。她将两片苇叶叠成漏斗状,舀一勺米,放枣,再覆米,包好,捆扎。这动作她重复了几十年,如今却要摸索半天。一只粽子包好,她总要停下来,用那只稍好些的眼睛对着光,检查是否严实。我把娘叫作“小木匠”,挤眼弹线。其实啊,我娘是看不清的,只是习惯使然。
我剥开苇叶,糯米莹白,枣子鲜红。咬一口,香渗到心,然而此时却又在胸口凝住了,变成一块硬疙瘩,咽不下去。眼里看着娘在打转。娘就坐在那里,佝偻着背,黑白分明的头发剪得齐耳,半边脸还在一抖一抖的,嘴角三十度向左斜着,与一只看世界的眼睛形成对称状。娘年轻时是何等挺拔啊,挑着百十来斤的稻把走在田埂上,步伐稳健、精神抖擞,行走得像棵移动的杉树。如今这棵树老了,枝干弯曲,树皮皲裂,在岁月的风雨中渐渐凋零。
娘是爱我疼我的,而且是放在脸上的爱,不顾一切的爱。记得我八九岁时,有一天忽然腹痛如绞,疼痛难忍,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娘见状二话不说背起我就跑。超小路一路小跑两三公里,到村西头赤脚医生张大爷家。我伏在娘的背上,听见她急促的喘息声,汗水从她脖颈流下,洇湿了我的脸。 “阑尾炎,得赶紧治。”张医生给我开药、打针,吊水。娘一直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看着娘放心下来的脸,是多么慈祥啊,那是我记忆最深最美的轮廓。如今那轮廓早已被岁月啃噬得模糊不清。
立夏那天早上,老婆把粽子端给我吃,我仔细端详着用红塑料绳包裹的粽子,嘴里咀嚼着难以下咽,喉头发紧,鼻子发酸。娘喜欢每年立夏和端午裹粽子,然后把裹好的粽子再分给我们兄弟俩个。幼时家贫,糯米是稀罕物,想吃也没得吃,等分田到户后,家里有了余粮,才想到认认真真的过过节,才想到有传统文化。一开始娘包裹粽子是全米的,后来慢慢改成了赤豆、再后来又改成红枣的、再再后来又改成肉的了,有的时候娘三种粽子都裹。现如今娘只裹红枣了,因为娘知道,我最爱吃红枣。还有就是娘的眼睛实在是看不见,裏这几十个粽子不知道她老人家花费多少心血和精力啊!
娘的眼睛一年不如一年,粽子的形状也一年比一年歪斜,有时还会散开,甚至芦叶上的小虫子还粘在上面没洗干净,但不管如何,娘裹的粽子的味道从未变过。
娘的那双手,曾经有多么灵巧啊,除了农活,她还会扎鞋底,我小时候的鞋子都是老娘自己做的,衣服破洞她总能补成一朵花的样子。如今这双手连针都穿不上了,却还在为我裹粽子,让我还有年少时的美好和快乐。
窗外的樟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个立夏日和这顿早餐,我心头一直颤着。因为我的娘用她的光一直无声无息无私的默默的照着我,有娘的地方才是家啊,千真万确!每每我回家看着娘日渐佝偻的背影,有一种鼻酸窒息的难受。三年前我带她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己失明无法治疗更无法治愈,年龄大了就这样糊糊吧,开刀反而有风险。娘的余生就只能在模糊中看着我了……娘看不见,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事,谁家儿子娶媳妇了,谁家老人走了……娘是我家的大记者,我只要回家,她肯定会“播放”不停。非常开心!
娘塞给我们的粽子和鸡蛋,带回家肯定又要吃个十来天了。“拿回去慢慢吃,”她说,“我的孙子也爱吃的。”简单的吩咐,像解痛膏贴在我的耳朵里,舒爽。车开出小区,我从后视镜看见娘还站在楼下,朝着车开走的方向“望”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在我们车拐弯后终于消失了。
每次回家我都有一道跨不过的坎,父母都八十在眼前了,操劳了一辈子,到现在自己都老态龙钟了还在为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我这个知天命之年的人百感交集。方便袋里粽子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屋子,那可是娘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是即将消逝却永远难忘的味道。
娘啊,但愿孩儿每年的立夏和端午,都能吃到你裹的粽子;但愿这粽香,能一年又一年地飘下去。
梅雨帖
父亲拖拽犁铧的声响惊起麻雀时,梅雨就跟着南风来了,淅淅沥沥直钻头发、钻衣服,甚至能浸透仓房的木梁。那些铁器与水泥地的摩擦声,总让我想起父亲年轻时在老家时的农耕日子——那时,老家还没有拆迁,家里分得7亩多田,父母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父亲尽管在乡政府工作,但是收入微溥,上班回家“两点一线”,以种田养家为主。他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土,掌心的老茧比犁刃更早学会与土地对话。母亲磨镰的节奏像某种秘传的咒语,她总说“刀刃吃透水气才利索”,的确,开镰时,父母总是一马当先,在我们兄弟俩最前面,后来我才明白,这话暗合了铁匠淬火的古法。檐下青苔蔓延的痕迹,恰似他们逐年弯曲的脊椎曲线。
父亲小腿上的月牙疤在雨天会泛出紫红,像一枚被岁月盘亮的铜钱。他总轻描淡写地说“犁头认主”,却在我第一次学插秧时,突然按住我颤抖的手腕:“指节要像稻根一样扣进泥里。”温柔浅夏,岁月闲愁,经年落尘,覆盖许下的诺言,远山如黛,山河绿意浩然。水田边的栀子花开了,母亲摘栀子花时,斗笠甩落的水珠总让我恍惚——那年我肺炎,赤脚医生打完针后,娘又用同样的动作往我额头敷薄荷叶,药香混着雨汽在帐顶结成透明的蛛网。如今搪瓷盆里浮沉的花瓣,多像他们被生活泡发的青春。
田埂上的绳结标记法是祖父留下的“土日历”,父亲用它计算稻种入泥的深度。在某个暴雨将至的黄昏,他突然抓起把湿土按在我课本上:“书里的字会褪色,泥土的味道能记三代。”当时我不懂这话的含义,直到我工作后在办公室里闻到打印机油墨味时,鼻腔突然涌起稻田的腥甜。母亲包稻种的动作仍带着当年裹襁褓的谨慎,老棉布褶皱里藏着她从未说出口的恐惧——怕种子霉变,怕我们兄弟俩走太远。
蚊烟缭绕的夏夜里,父亲摇着蒲扇,穿着雨靴,在月光下刻苦自学,他那躬身学习的样子像截断的麦秆。他讲述饥荒年吃观音土时,语调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唯独提到祖母用苋菜根熬粥骗他“这是红糖水”时,喉结突然滚了滚。母亲这时总会岔开话题,讲一下俏皮话和左邻右舍的事情,为这思苦尴尬解围解压,这些碎片在梅雨季发酵,终于让我懂得:他们给予我的丰足,是用自己胃里的饥饿丈量过的。雨下不停,农活也干不停,父母和我们在雨中的双重凝视,虽然痛苦,但是也能鼓劲。抢收麦子和油菜籽那几日,父亲仰头看云的侧脸让我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他眼角的纹路比气象云图更早预言暴雨,而母亲发丝间闪过的银光像闪电的余韵。当我撑着伞冲进雨幕,父亲也正帮母亲撑着一把大油布伞,那姿势,比任何拥抱都更令我眼眶发热。远处新插的秧苗在浊水中摇晃,像极了我此刻动荡的心绪。
栀子花扑鼻清香,弥漫整个田野,塞满我的鼻孔,也给予我勇气和信心,但是更有了重量。父亲用脚掌摩挲水田的样子,仿佛在抚摸地下亲人的额头。现在我才明白,他们“砸锅卖铁”执意送我读书的固执,不是要斩断我与土地的连结,而是希望我带着这片泥土的基因走得更远。梅雨渐歇的傍晚,我蹲下身将秧苗扶正,指腹触到根系时突然泪如雨下——原来我们终究会以某种方式,回到父母耕耘一生的坐标系里。
作家简介:陈辉,江苏省南通市人,供职于南通市崇川区信访局,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先后在《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等文学期刊,出版诗集《如何说 我想你》《生命中的两地书》等四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