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七章第二节(总第35节)
臭头疯了似的往山里跑,脚下的枯枝败叶被他踩得噼啪作响,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空。他满头大汗,衣襟被荆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却顾不得停下,只是扯着嗓子一路喊:“小桃婶子——小桃婶子——”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却无人应答。
正跑着,迎面撞见杨百万挺着肥硕的肚腩,气喘吁吁地从山道上晃悠下来。他脸色阴沉,额头上沁着油汗,见臭头慌慌张张的样子,不耐烦地一挥手:“你瞎敲、瞎叫唤个啥呀?跟叫魂似的!”
臭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你看见她了吗?”
杨百万甩开他的手,皱眉道:“看见谁呀?不着天、不着地的!你发什么疯?”
臭头急得直跺脚:“这事儿要急出人命的!我说——你看见云校长的媳妇了吗?”
杨百万立刻下意识摸了摸胳膊上还在隐隐作痛的牙印——那是小桃咬的。想起那女人发狠的模样,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总是苍白如纸的脸。
小桃生得极白,不是城里人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而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她总爱把乌黑的头发紧紧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倒显得那双杏眼大得惊人。杨百万记得第一次在村口遇见她时,她穿着白底碎花布衫,细瘦的腕子从宽大的袖口露出来,白得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
最招人的是那双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偏偏盛着冷清。杨百万见过她哄云丫丫时的样子,那双眼才会泛起些活气,亮得像山涧里的泉水。可一旦对上他这样的男人,立刻就成了两潭死水,连睫毛垂下的阴影都透着疏离。
此刻想起她咬人时发红的眼角,杨百万心头突突直跳。那女人连愤怒都是克制的,牙齿深深陷进他皮肉里时,瘦削的肩膀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野花香,混着皂角的苦涩,这会儿倒叫他莫名想起这气味来。
"你看见她了吗?"臭头的声音把杨百万拽回现实。忽然,眼前又晃过小桃逃跑时的样子——红布衫被荆棘勾破了道口子,露出里头月白色的里衣。她跑起来轻得像片叶子,可那截细腰挺得笔直,仿佛随时会折断却偏不肯弯。
”傻了?瞅你就不像好东西!我在问你,你有没有见到她?”
杨百万眼珠子一转,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随即冷哼一声,把脸往身后那巍峨险峻的深山一扬,阴阳怪气道:“自个儿找去!”说完,甩了一下袖子。
臭头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杨百万示意的方向狂奔。杨百万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抽了抽,忽然叹了口气,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那一幕——
他原本只是闲逛,顺便偷偷腥,兜里有了钱,也没少得逞。小桃长得格外撩人,上次趁云功德去山上凿石头的时候,摸黑去小桃家试探,被小桃狠狠地掴了一耳光,就是不长记性,总是惦记。这时,远远瞧见小桃急匆匆往山里走,心里又起了邪念,悄悄跟了上去。山路越走越偏,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杨百万舔了舔嘴唇,心想:“这娘们儿平时装得贞洁,今儿个倒往这荒山野岭钻,莫不是……”
他加快脚步,终于在山坳深处拦住了她。小桃猛地回头,见是他,脸色一沉:“杨百万?你跟着我做什么?”
杨百万嘿嘿一笑,搓着手凑近:“多好的地儿啊,四下无人,俺帮你一把吧。”
小桃后退一步,冷冷道:“滚开!”
杨百万哪肯放过?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油腻腻的脸凑上去,喷着酒气道:“给俺吧,给俺吧!你这么年轻,可别亏了自己!天知地知你知俺知的事儿,俺那活儿做得好,厉害着哩!只要你愿意,要钱给钱,要进城,俺也有条件供着你、养着你……”
小桃眼中怒火一闪,猛地低头,狠狠咬在他胳膊上!
“啊——”杨百万痛得大叫,松开了手,低头一看,胳膊上赫然一排血牙印。小桃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神锋利如刀:“想吃腥占便宜?也不脱下你的鞋底子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完,转身就往深山走去,背影决绝而冷硬。
杨百万捂着胳膊,又疼又恼,却不敢再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密林深处…
傍晚,校长云功德家聚满了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洒进来,照在云功德那张阴沉沉的脸上。他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丫丫,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拍着女儿的背,可眼神却飘忽不定,像是心里憋着一股火,又像是压根儿不在乎。
云秀在屋里屋外来回跑,一会儿踮着脚往村口张望,一会儿又钻进厨房翻米缸,手指在缸底刮得沙沙响。她心里急得发慌,可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咬着嘴唇,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响,像是在发泄那股子闷气。
村支书李建国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一明一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他吐了口烟,终于忍不住开口:“是不是该报个警啊?”
林松岭从兜里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两下,抬头看向云功德。可云功德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报!人各有志,她舍得下孩子,走到哪儿都不管!”
云丫丫一听,哭得更凶了,小脸埋进云功德的衣襟里,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云功德也不擦,只是木然地坐着,仿佛怀里抱的不是自己的闺女,而是一块烫手的石头。
赵泼儿站在一旁,搓着手,突然插嘴道:“甭急,臭头是个实惠人,肯定能找到婶子的!”她这话说得格外响亮,像是故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村支书看着疲惫的云校长和依偎在他身边、小脸灰扑扑的云丫丫,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山村夜晚特有的凉意和无奈。他冲着云秀无力地摆摆手,声音沙哑:“秀儿,啥都别管了,先给云校长和丫丫弄点热乎饭吧,这大晚上山里寒气重,垫巴垫巴身子要紧。”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却又不容置疑的积极:“我也去!”
是赵泼儿。
云秀正弯腰准备去灶台边拿米袋,闻声猛地顿住了动作。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看向站在阴影里的赵泼儿。昏暗灯光在赵泼儿脸上跳跃,模糊了她脸上惯常的那抹倔强和疏离。云秀心里“咯噔”一下,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问号:这丫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躲活儿躲得比兔子还快,更别提主动往她跟前凑了。自从赵泼儿在城里打工回到山里,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儿,话里话外也总有点拧巴。这会儿怎么……主动要求进厨房了?还这么积极?云秀心里的嘀咕像灶膛里溅起的火星子,噼啪作响,带着难以置信的灼热感。
厨房很小,弥漫着柴火烟气、淡淡的油垢味和米缸特有的谷物气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狭窄的空间。锅碗瓢盆都带着经年使用的陈旧痕迹,灶台下堆着些引火的松枝,散发出干燥的松香。
赵泼儿显然是有些日子没干这灶台上的活儿了,动作带着点生疏的急切。她没等云秀回应,几步就跨到墙角的大水缸边,熟门熟路地拿起墙边挂着的淘米箩和葫芦瓢,舀了满满一瓢凉水倒进去。水流声打破了厨房短暂的沉寂。她微低着头,用力地淘洗着箩里的米粒,指节在水里搓动着,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水珠溅湿了她挽起的袖口。昏黄的灯光下,能看到她侧脸紧绷着的线条,似乎在用这专注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某种慌乱。
“云秀姐,”赵泼儿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混杂在搓米的水声里,像是鼓足了勇气,“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这句话她说得很快,几乎有些含糊,仿佛怕一慢下来就会后悔。
云秀正往锅里加水。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她手里的水瓢猛地一顿,悬在空中,倏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赵泼儿忙碌又略显僵硬的背影。灯光勾勒出赵泼儿瘦削的肩膀线条,那肩膀此刻似乎承载着比淘米沉重得多的东西。
“羡慕我啥?”云秀的声音不高,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她把水瓢轻轻放下,转过身,双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擦了擦,目光紧紧锁在赵泼儿身上。厨房里只剩下灶膛里偶尔传来的柴火爆裂的轻响,和赵泼儿淘米时更加急促的水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无声地涌动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云秀等待着,她知道,赵泼儿这看似突兀的一句话,可能是打破两人之间那层无形寒冰的第一块石头。
昏暗的灯光下,俩个人共同十二年前的回忆里:那天傍晚的夕阳特别红,像把云秀的红领巾染得更艳了。十二岁的赵泼儿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铁钎,鞋尖踢着碎石往山路上跑。新发的劳动布手套太大,她索性摘下来塞给十二岁的云秀:"你手嫩,别磨出水泡!"
"咱们比赛!"云秀突然指着崖壁上用石灰画的横线,"看谁先凿到标记处!"她辫梢上的红头绳在风里一跳一跳,像两簇小火苗。两个小姑娘的欢笑声惊飞了松枝上的麻雀,铁钎撞击岩石的叮当声,和远处大人们的号子声混在一起。
赵泼儿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她凿下来的第一块碎石有巴掌大,灰白色的石面上带着金色的细闪。云秀用红领巾包着石头跑去给校长看,云校长蹲下来用钢笔在石头上画了个小太阳:"等路修通了,你俩坐着大汽车去县里领三好学生奖状!"
"我要当女司机!"赵泼儿突然大喊,惊得树上残存的黄叶扑簌簌落下。她看见云秀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盘山公路的雏形,突然小声说:"我想当校长这样的老师。"
放学的钟声在山谷里回荡时,两个小姑娘并排蹲在溪水边洗手。赵泼儿突然撩起水花,冰凉的溪水溅到云秀脸上:"拉钩!等路修好了,你教书我开车,咱们永远不分开!"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嗓音,打断了她们的回忆。
“这咋整,这咋整呢?是不是叫人拐走了…”
张寡妇拉着张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人还没进屋,声音就先扎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泼儿“噌”地一下从厨房冲出来,指着张寡妇就骂:“闭上你的乌鸦嘴!”
张寡妇哪肯吃亏,立刻叉腰瞪眼:“哎哟,我说句实话还不行了?你算老几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嗓门越拔越高,屋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村支书李建国猛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都给我消停点儿!”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云丫丫低低的抽泣声,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响。
忽然,远处传来了臭头打锣的声音,那锣声由远及近,在暮色里格外清脆——
"锵,锵,锵——打锣,打锣——我,锵——臭头打锣,锵,好消息来报,锵——婶子找到了,锵,锵,锵——婶子采回人参果,锵,为了云叔云功德!"
臭头的破锣嗓子混着铜锣的震颤,在村口回荡。满屋满院子的人"呼啦"一下全涌了出去,像一群被惊飞的麻雀,连张寡妇都顾不上骂架了,踩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往外跑。赵泼儿跑得最快,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村口的老槐树下,臭头正扶着云功德的妻子,两人都累得直不起腰。臭头的草帽歪在一边,汗珠子顺着晒得黝黑的脸往下淌,打湿了胸前皱巴巴的汗衫。小桃瘫坐在地上,裤腿上沾满了泥巴和草屑,布鞋磨破了边,露出磨红的脚趾。她的脸红得像山里熟透的野山楂,嘴唇干裂,可眼睛却亮得惊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绿油油的草本植物,根须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云丫丫哭着、喊着,扑到小桃怀里。
云功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你跑哪儿去了!"
小桃喘着粗气,却笑得灿烂,举起手里的植物晃了晃:"老云啊,我找到人参了!地道的野山参!听老辈人说,这玩意儿能治你的病!"她的声音沙哑却兴奋,像是捡到了天大的宝贝。
云功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布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他的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跑哪儿去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跑了老远,都快到老虎岭了,"小桃用磨破的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汗水在她沾满草屑的脸上冲出几道泥痕,"山那边的李大爷说,那片老林子里有野山参......"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扶着膝盖缓了缓,"我翻了三道山梁......找了一整天......"
云功德颤抖的手指轻轻拨开沾着露水的叶子,凑近仔细瞧了瞧。夕阳的余晖透过叶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的眉头渐渐锁紧,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一样深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都怪我......把你像祖宗似的供着......"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干,就管着你在家哄孩子做饭......"
闻听此言,张寡妇踮着脚尖往前凑,牙齿咬着瓜子壳;佟老汉拄着枣木拐杖,眯起昏花的老眼往这边瞧;王婶子把纳了一半的鞋底往怀里一揣,压低声音道:"哎哟,云家媳妇又上山了?这都第几回了?"她故意把嗓门压得似有若无,却让周围人都听得真切,"说是采药,谁知道是不是去会......"
"可不是嘛,"佟老汉的拐杖在地上杵出个泥坑,"小桃这么俊的媳妇......"他咂摸着没牙的嘴,"老话说得好啊——丑妻近地家中宝!"
"嘘——"王婶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却亮得吓人,"现在的小媳妇都惯不得,你惯她三分,她就能插个鸡毛掸子上天!"
村支书李建国对林松岭摇摇头,烟袋锅子在暮色中明灭:"大山里这些人的觉悟啊......"林松岭望着相携而去的背影,轻声道:"总得......慢慢来。"
臭头"哐当"一声敲响铜锣,震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你们这些闲出屁的,累不累啊!"
那些窃窃私语像毒蛇般钻进云功德的耳朵,他却"噗嗤"笑出了声,浑浊的泪珠顺着皱纹滚落:"哎呀,我的傻小桃啊......"他举起那株植物,根须上的泥土簌簌落下,"这是北沙参哩!治肺痨的,后山遍地都是!"
围观的村民顿时炸开了锅。张寡妇拍着裤子直乐:"哎哟喂,小桃这是累花眼喽!"赵泼儿却突然红了眼眶,用皲裂的手背抹了把脸。
小桃愣在原地,沾着草叶的发丝在风中轻颤。突然她也笑了,抡起拳头捶在云功德肩上:"管它是啥!反正......"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变成带着哭腔的嘟囔,"反正我找到能治你的东西了......"
云功德一把攥住她伤痕累累的手,粗糙的掌心摩挲着她磨出血泡的指尖。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回家。"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臭头突然又敲响铜锣:"锵——开饭喽!烂嘴丫子的饿肚子喽!"铜锣声惊起一群晚归的麻雀,扑棱棱飞过炊烟袅袅的屋顶。
众人哄笑着散去,不知谁家飘来炖酸菜的香气。爸,今晚咱家也炖酸菜呗?”云丫丫牵着小桃的衣襟,抬头说。云功德响快地回答道:”炖炖炖,捞条红毛大鲤子,一起炖。这道菜,是我的绝活,我要露一手!”晚风掠过晒谷场,卷起几片枯叶,带着泥土和艾草的气息,轻轻拂过小桃磨破的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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