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归去来
文/杨莹
【编者按】文章以“庞进归返”为引,串联起“梅花弄堂相聚-蒋村故宅探访-墓地凭吊”的现实动线,同时以陈忠实先生的生命印记为暗线,形成“饮食旧味-故园遗痕-精神溯流”的三重叙事空间。前半段用“辣牛肉”“浆水搅团”等烟火气细节,铺陈文人雅集的温情底色;后半段以“地下室孤灯”“蜂窝煤堆”等实物特写,凿刻出精神栖居的立体轮廓,虚实之间尽显散文“形散神聚”的特质。同时,灞水“反向西流”的物理特性,被赋予“逆溯而行”的精神象征,与陈忠实“倒着走”的创作姿态形成镜像呼应,自然物象成为灵魂轨迹的诗意注脚。标题“归去来”暗含双重指向:庞进从加拿大归返是地理之“归”,探访陈忠实故宅是精神之“寻”。文章通过空间移动(梅花弄堂-蒋村-墓地)与时间折叠(1974年建院-1992年成书 -2025年探访),将个体生命的“归去”与文化精神的“来者”并置。当“唐三彩骏马融入夜色奔涌”,物质空间的“归去”最终化为精神长河的“来者”,完成对“逝者如斯而精神不朽”的主题诠释。文中出现的“听见水声”“默然鞠躬”等细节,暗示这不仅是一次故地重游,更是一场文学灵魂的对话。陈忠实“反向西流”的创作姿态,在当代语境中成为对抗流俗的精神图腾,而地下室的孤灯、梁上的刻痕,恰似黑暗中永不熄灭的文学火种,让“勇毅者开凿孤绝水道”的隐喻,成为对所有创作者的无声召唤。【编辑:纪昀清】

前两日,朱鸿兄忽有电话来,说庞进自加拿大归来了,约着今日聚一聚。我们这几个写散文的,往日里也曾效仿古时雅士,寻访三原、长安等地,同题作文,并附些打油诗助兴。今日大家约在长安广场步行街的梅花弄堂相聚——这地方朱兄是常客,陈忠实、杨争光、方英文诸位先生都曾在此留下过杯盏余温。如今庞进万里归返,朱兄又邀上张志春教授及青年作家梅挺,凑成一桌,品些旧味:辣牛肉、菜纸卷、浆水搅团、荞面饸饹、玉米糁糊嘟面……老豆腐烧白菜与凉拌野菜的香气,悠悠然在席间缭绕,也缭绕起旧年旧景的温情。
饭后暑气稍退,梅挺便驾了车载我们往灞桥西蒋村而去。村中一座院落静静伫立,门庭两侧的竹子葱茏挺拔,绿得如浸透了陈年的墨汁,绿得如此执着,仿佛要以这无尽的绿意,奋力撑起一方永不褪色的天空。
接待者乃是陈忠实先生的侄子——村中书记陈益。由他口中得知,这院落前庭起于1974年,陈忠实的兄长搬离之后,先生便在此地生息。步入前院正屋,仰首可见水泥房梁上,一行清晰的刻字映入眼帘:“公元一九八六年四月建成”。这朴拙的印记,是先生亲手镌刻下的时光坐标,凝固了这座屋宇诞生的确切时刻。后人在他这些字的一旁偏中位置刻上了“白鹿原”三字,陈益说这三个大字“是从先生书法里选出来的”,随口道出早年先生给此院起名叫“白鹿园”。院内植有先生亲手栽下的梧桐、广玉兰、紫薇、中国玉兰与桂花。


衣柜、书柜、书桌以及其他实用家具,皆是彼时木匠手作,柜中犹存当年先生翻读的旧书。目光掠过书柜玻璃,一张泛黄的纸条赫然贴着,上有先生用毛笔一笔一画、墨痕浓淡不匀地写着:“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这带着自嘲与冷幽默的箴言,悬于书海之上,令人莞尔之余,亦窥见先生性情中那抹戏谑与通达。
先生属马,房间里便有一件半米高的唐三彩骏马,应是友人所赠,釉彩流光,扬蹄之姿似欲破空而去。另有一尊黑色泥塑雕像,出自礼泉友人之手,沉静而凝重地立于案头,默默守护着主人的气息。

后院房屋则是2000年所增建。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后院角落建有一间十几平米的地下室。顺着台阶而下,内里陈设极简:仅一床、一桌、一椅、一盏台灯而已。陈益道,当年先生便常在这方寸斗室之中,伏案疾书,倦极则眠。过厅里,陈先生夫妇的遗像安静悬在墙上,像前摆放着他六十岁时所获的屏风礼物。墙角处,一堆蜂窝煤默然堆叠,这是当年先生特意从作协拉回,为伏案苦熬长夜备下的薪火——这堆蒙尘的乌黑之物,正无声诉说着一种朴素而坚韧的生存姿态,也如墨痕一般,在时光里晕染出主人节约而开明的精神轮廓。



院中亦存有先生1992年完成《白鹿原》后填的一阕《青玉案·滋水》:
涌出石门归无路,反向西,倒着流。杨柳列岸风香透。鹿原峙左,骊山踞右,夹得一线瘦。倒着走便倒着走,独开水道也风流。自古青山遮不住,过了灞桥,昂然掉头,东去一拂袖。
“反向西,倒着流”——这词句里的倔强与风流,仿佛便是他本人魂魄的写照:人间顺流东去者滔滔,他却偏要逆溯而行,开凿自己孤清的水道。这半明半暗的地下室,不正是他精神世界里“独开水道”的一处隐秘港湾么?

于门首留影后,车停于陈忠实第一广场。我们随陈益沿着新修的水泥小径,登上了华胥镇陵对面塬坡上的墓地。此地未经开垦,保留着原始的苍茫气象,荒草在暮色里起伏如浪。
我们肃立于墓前,鞠躬三次,默然三分钟。天地间只余晚风掠过荒草的簌簌之声,恍如原野沉缓的呼吸,亦似那滋水词中不肯顺遂的魂魄,在薄暮里依旧低回吟哦。那匹唐三彩骏马的神韵,仿佛也融入了这无边的夜色,在记忆的旷野中无声奔涌。

夜色渐浓,终于辞别陈益踏上归途。车过灞桥时,窗外漆黑一片,我却仿佛听见了那反向而行的水声——它撞开群山,倔强西流,终于还是于此昂然掉头,决绝东去,挥袖作别。那间地下室的孤灯,那梁上的刻痕,那书柜上的纸条,那泥塑的沉默,连同这塬上的长风,都汇入了这无形的奔流。
这逆行的姿态,终究成了一种最浩荡的顺流:生命纵然行至幽暗的隘口,那倔强的灵魂,仍如滋水般劈开群山倒流西去;最终于灞桥之上那石破天惊的昂然掉头,岂非正是向死而生的壮烈宣言?——在尘世的规训之外,原来另有一条孤绝而辉煌的水道,只待勇毅者以毕生心血开凿。那“倒着走”的凛冽,那“不动手”的自嘲,那半地下室的孤灯,皆是这水道上的航标。当众人顺流追逐时代烟波,真勇者却偏要溯洄而上,于幽深之处撞开自己的生天。

【作者简介】杨莹:当代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作协副主席、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陕西省政协第十一届委员、中国农工民主党中央妇女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艺术创作百人计划人才,王子云书画艺术研究院艺术家,第三届国际丝路艺术节长安诗歌节组委会副主任,陕西三秦文化研究会文学艺术委员会副主任,陕西华商国际传媒中心国际传播研究院专家,西安培华学院客座教授,西安文理学院驻校作家。陕西女子诗社、社长。曾被省委组织部、陕西省作协派到西安美术学院督导办、宣传部挂职。著有《纯真年代》《花儿日记》《奔向光明》《从长安出发》等诗歌、散文、小说作品集十多种。作品多次获奖,多次参展,进入全国散文排行榜,入选海内外多种图书版本,被译成英文、日文、俄文、韩文等多种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