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龙第六届“牛肝菌杯”征文作品选登:
菌香不怕巷子深
上海/金洪远
我家对面的鲁迅公园,一到秋天就搭起农产展销的彩棚,各色物产琳琅满目。一个寻常周末,我信步其中,忽被一阵沉实的异香勾住了脚步。循香望去,转角一个摊位上铺满了伞盖肥厚、色如黄铜的菌子——这便是牛肝菌与我的初遇。那个脸色黝黑的摊主见我好奇,便掰开一朵递来。菌肉黄白细嫩,断口处竟渗出微蓝的汁液,带着泥土的鲜活气息。这朴拙的丰腴,比羊肚菌的清雅、香菇的浓烈,别具一种山野的厚味,仿佛大地最沉默的慷慨。

摊主约莫五十来岁,鬓角已有些花白,姓林。听我赞他的菌子好,眼睛倏地亮了,话匣子也打开了。他讲起当年上海知青插队云南的旧事,那时,他所在队里有个从虹口区来的年轻人,初到滇南深山,水土不服,整日病恹恹的,人也日渐消瘦。一日农活忙后,他到寨中林家歇息,他母亲端出一碗其貌不扬的杂菌汤,刚勉强喝了一口——霎时间,一股极致的鲜味如电流击穿麻木的舌尖,直抵心脾。那滋味,浓得化不开,仿佛嚼碎了整座雨后森林的精华,沉睡的味蕾被骤然唤醒。他急问是何仙物?老妈笑着指向院中晾晒的暗褐色菌子:“喏,牛肝菌,山神爷给的饭勺子。”老林对我说,这位知青当时说了一句:这牛肝菌是“压饭榔头”!

从此他便着了迷。每每雨后初晴,天刚蒙蒙亮,他就跟着老乡,踩着湿漉漉的山径钻林子。老乡目光如炬,能透过层层腐叶与松针,精准“嗅”到菌子藏身之处。林摊主还记得这位知青竹篓装满牛肝菌,沉甸甸背下山时,是一路唱着歌下山的。
后来这知青每次春节前回沪探亲,行囊里有乡亲馈赠的腊肉,行李袋装满了采集的满满当当的干牛肝菌。每次探亲后,他总要到我家转一转,送上至今难忘浓郁奶香的大白兔糖,还给我母亲捎上一件的确良衬衫。父母问他牛肝菌家里人评价如何,他用一句话告诉我们:平素寡言的父亲咂着嘴连连赞叹:“鲜得眉毛都要落脱了!”
听完林摊主讲的故事,我也买了一袋干牛肝菌回家。洗净泡发,菌体吸饱了水,重新变得丰腴柔韧,色泽温润如蜜蜡。照着摊主的法子,取几朵细细撕开,与薄薄的五花肉片一同滑入滚油。菌肉入锅,“滋啦”一声爆响,厨房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香统治——那香气沉甸甸地漫开,一个劲儿地往门缝窗缝里钻,挡都挡不住。待菌片边缘泛起微卷焦黄,汤汁收浓,空气里每一丝都饱吸了这源于泥土深处的奇异恩典。
出锅浅尝一口,舌尖顿时绽开一场盛宴:丰腴醇厚的滋味,裹挟着山野雨露的精华,浩浩荡荡席卷味蕾。仿佛整座雨后森林在口中苏醒,松涛与腐叶的气息在唇齿间蒸腾。“鲜掉眉毛”绝非虚言,那一刻头皮微微发热,如同被自然之神温柔地撞了个满怀。想起汪曾祺先生写昆明的菌子,用“滑、嫩、鲜、香”四字道尽其妙。夹起时微颤的胶质是滑,入口那柔韧的触感是嫩,而那混合着泥土、雨露的厚实香气,便是鲜香的极致了。汪先生是懂吃的人,他的话,我信。

如今,听说科学家纪开萍真把牛肝菌从深山老林里“请”了出来,让它们在咱们寻常人家的餐桌上也能安家落户。这可是件大好事!既保住了山里头的宝贝,又让咱们普通老百姓的灶台上,也能飘起这股子勾人的山野奇香。好东西不能独享,这菌香啊,自个儿就长了腿。楼上隔壁的庄阿姨得了我的菌子,炖出一锅香飘几层楼的鸡汤,四邻都闻着味儿找来了;楼下老李头学着我炒肉片,香得他那小孙子抱着盘子舔了个锃光瓦亮。这不起眼的小菌子,从我家厨房出发,左邻右舍地传着、做着、尝着,竟像根无形的线,把一栋楼的人情味儿都串了起来——谁说邻里情淡了?灶台间飘散的菌香,就是最暖心的家常话。
后来翻翻闲书,才知道这牛肝菌的美名,古书上早有记载。《滇南本草》说它“味甘温,无毒”,《吴蕈谱》更是夸它“香气沉实,冠绝诸蕈”,古人尊为“山珍”。想想千百年前,那些识得山货的采菌人,天蒙蒙亮就钻进晨雾松林里,弯腰捡拾大地的馈赠。他们手指头碰到那厚实菌盖的当口,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心头一颤,好像摸着了大地深处那股子又厚道又慷慨的心跳?这从土里钻出来的“山神饭勺”,盛着的,是老祖宗们就尝过、到今天也没走样儿的“鲜”啊!

如今每当我捏起几片干牛肝菌丢进水里,看着它慢慢吸饱了水,舒展开身子,就像睡醒了一样,就觉得日子里的好滋味又回来了。那独特的菌香,根本不在乎你家门朝哪开、住几楼,自个儿就飘过墙、钻过巷。邻居们鼻子尖,循着味儿就来了,站在门口聊几句,手里递过包着菌子的小纸包,山野的心意就在这笑谈里传开了。老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菌香啊,比巷子深怕啥?它打云南的老林子里一路跋涉,跟着林摊主那代人的脚步走出大山,如今稳稳当当落在了咱们城里人家的锅灶上——想想看,人心之间那点生分,不就是最深的巷子吗?可这菌香,愣是能钻进去。
这沉甸甸、暖融融的菌子香,就像夜里提着灯笼的老熟人,不用多言语,就用那股子厚实的、带着泥土气的鲜劲儿,轻轻巧巧就敲开了家家户户的门,把水泥格子间里那点凉气儿都给捂热乎了。说到底,如常日子里的好滋味,不就是灶台边这份心照不宣的懂得,是递过来一碗汤、一碟菜时那份不声不响的暖意吗?那是打地底下长出来的,对咱们平头老百姓过好每一天,最实在的安慰。真要好好谢谢纪开萍女士,您这本事,实实在在地,给咱们老百姓的饭桌上,添了一道有山野气儿、有滋有味的“硬菜”!
上海大连西路292号2606室
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出版两部散文集及多部文集的参与。有散文,大特写等被人民日报新华每日电讯人民中国等中央媒体刊用。
作品刊发在《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今晚报》等媒体上,杂志主要刊用在《中国老年杂志》,《光明日报新天地》,《档案春秋》,《上海滩》等杂志。曾获95年——96年新民晚报优秀通讯员 优秀作者荣誉称号。
点评:袁德礼
20年前,新闻报同仁毛裕俭就时常在我面前提到金洪远此人。知道他特别会说能写。刚才他给我发来这篇《菌香不怕巷子深》这篇散文,符合征文总动员要求,立马给他做个头条。他以牛肝菌为媒,将山野滋味、岁月故事与人间温情熔铸成一篇灵动鲜活的散文佳作。洪远兄以细腻笔触构建三重精妙维度,令人拍案叫绝。
在叙事技巧上,作者巧妙编织双线结构。明线以“我”邂逅牛肝菌、烹饪品尝、邻里分享的经历为脉络,暗线则串联起知青插队往事与科学培育故事,历史与现实在菌香氤氲中交织碰撞。林摊主讲述知青与牛肝菌的情缘时,作者以“竹篓装满牛肝菌,一路唱着歌下山”的细节,将地域文化交融的温暖瞬间定格,赋予食物以厚重的人文底色。
语言艺术层面,文字堪称味觉盛宴。描写牛肝菌烹饪时,“‘滋啦’一声爆响,厨房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香统治”,以通感手法将听觉、嗅觉具象化;“舌尖顿时绽开一场盛宴:丰腴醇厚的滋味,裹挟着山野雨露的精华”,比喻与夸张的叠加运用,让读者仿若身临其境感受菌香冲击。引用古籍记载与汪曾祺语录,则为文章注入典雅韵味,古今辉映间尽显文化底蕴。
情感升华部分,作者突破食物叙事的局限,将菌香升华为情感联结的纽带。从“像根无形的线,把一栋楼的人情味儿都串了起来”到“人心之间那点生分,不就是最深的巷子吗?可这菌香,愣是能钻进去”,层层递进的隐喻,揭示出食物在都市生活中化解隔阂、传递温情的特殊意义。结尾对科学家的致谢,更将个体体验升华为对时代进步的礼赞,让文章既有烟火温度,又具时代纵深。
这般将美食书写、人文叙事与情感哲思完美融合的功力,足见作者对生活的敏锐洞察与深厚文字功底,堪称一篇以小见大、余韵悠长的佳作。我不禁为之喝彩……
袁德礼简历:
袁德礼:1954年生于上海。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糸。40年來,先后在报刊杂志发表过上万篇各类作品。先后出版过《百位老总谈人生》《女儿袁靓》《记者写天下》《袁德礼小说散文集》等书稿,累计1800万文字。作者曾在建筑与服装公司、团市委研究室、新闻报社、城市导报洒下过几多汗水。现为德礼传媒(国企)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