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养老钱
医院急诊室的白炽灯光惨白刺目,连空气都凝固着消毒水的冷冽气味。胡老太躺在推床上,腿部传来的剧痛仿佛钻进了骨头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猛烈拉扯着伤处。模糊的视线里,三个儿女的身影在床前晃动,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如冰锥般刺入耳中。
“十五万?妈留下的四万自己肯定不够,差这么多,怎么办?”老大声音微弱,几乎被这狭小空间中的机器嗡鸣完全吞没,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风湿膝盖。
老二嗓音里透出焦灼:“哥,我那份刚给儿子凑了新房的首付,现在兜比脸干净!玲玲,你那份呢?”他目光转向妹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胡老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这锥心的疼痛里,却清晰地浮现出几个月前那个清明时节,老宅堂屋里弥漫着的纸钱烟火气息,还有儿子们手中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似千斤的存单……
那天,老二上完坟回来,坐在旧沙发上,再次提起分钱的事,语气比往日更添几分催促:“妈,您看,趁着您精神好,心里也清楚,不如把这事办了,大家安心,您也省心。”胡老太昏花的眼睛望着老伴遗像上那温和却似乎带着忧虑的眼神,心头一阵恍惚。早些年,老大日子艰难,风湿病痛折磨着他,看病、买房、做小买卖,她和老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流水般贴补过去,二十多万早已无声无息。如今老二开了口,理由也似乎无可辩驳。
她颤巍巍地打开那个藏在箱子底的旧布包,摸出存折,纸张已有些发脆。她留下四万块,其余十八万,在孩子们面前,平均分成了三份。存单递出去时,女儿玲玲的手似乎微微迟疑了一下,嘴唇翕动,刚想说什么,却被老二热切的声音打断:“妈,您放心,以后我们兄妹三个,一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胡老太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掠过玲玲的脸庞,一丝疑虑悄然爬上心头:这丫头,莫非是不情愿?还是……另有什么盘算?玲玲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接过了那张纸。
此刻,急诊室里惨白的灯光下,胡老太被腿部的剧痛钉在病床上,意识却异常清醒。她听见了老二那句急切的追问,也听到了玲玲清晰坚定的回答:“我那份六万,一分没动,原封不动给妈存着,我过来时怕钱不够还向我大姑子借了一些,正好够了。”玲玲的声音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击碎了沉闷的窒息。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轻轻放在母亲盖着被子的胸口上。隔着薄薄的布料,胡老太甚至能感觉到那存单方正坚硬的边缘,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冰冷的心房。
她浑浊的眼中,泪光终于无法抑制地涌了上来。老大和老二瞬间陷入沉默,眼神躲闪开来,各自摸出烟盒,仿佛想用那辛辣的烟雾掩饰此刻的窘迫与无措。他们背过身去,沉默地吞吐着,灰白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墙上禁止吸烟的红色标识,也模糊了他们此刻的表情。空气凝滞如铅块,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香烟燃烧的细微声响。胡老太的目光吃力地穿透烟雾,落在两个儿子佝偻沉默的脊背上——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地压在她破碎的心上。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胸口那个薄薄的信封上。玲玲的手轻轻按在上面,传递着无声却笃定的温度。胡老太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太阳穴边深刻的皱纹,洇湿了枕头上冰冷的消毒巾。哪里是腿疼?分明是心被撕开一道豁口,老伴临终前那沙哑的叮咛,此刻像遥远的钟声,穿透时光重重敲打着她:“钱……攥在自己手心,才是命……才是命啊……”她怎么就不明白呢?那十八万,本该是此刻救命的活水,如今却成了扎在心上的冰凌。
护士推着转运床进来,冰冷的金属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哐当、哐当”声。推床缓缓启动,惨白的天花板和灯光飞速向后移动,如同倒流的时光碎片。她费力地扭过头,最后瞥了一眼那两个在烟雾中沉默僵硬的背影——那曾是她毫不犹豫掏空积蓄去接济的骨肉。无边的悔恨,比麻药更猛烈地攫住了她,几乎窒息。那分出去的不是钱,是命根子,是此刻将她与绝望深渊隔开的唯一浮木。推床猛地颠簸了一下,腿骨碎裂处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她闭上眼,身体里的痛与心头的悔恨终于汹涌地融为一体,无声地呐喊着:自己的钱,只有自己攥紧了,才是活命的药,才是养老的根!
病床在通往手术室的走廊上飞速移动,冰冷的金属轮子碾过地面,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声响。胡老太躺在颠簸的床上,紧紧闭着眼睛,滚烫的泪不断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花白的发丝——那泪水中浸透的痛楚,远非断骨之伤,而是被自己亲手挖空的、名为“依靠”的深渊,正在身下无声裂开。



作者:李文元,内蒙古凉城县人,一生从事教育教学。热爱生活,书写生活,愿生活的阳光永远照耀着我们一路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