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七章第三节(总第36节)
山顶翻动着铅灰色的阴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的墨汁。林松岭站在涧水河畔的岩石上,白衬衫的衣角被突如其来的西风掀起。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混合着即将到来的雨水气息。
"要来了。"他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随身携带的画卷边缘。
远处的山谷中,热干的草木在风中狂舞,卷起细小的沙尘。第一滴雨落在林松岭的鼻尖上,凉丝丝的。紧接着,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大雨倾盆而下,自山顶一路倾泻至山脚。涧水河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残枝败叶和零落的山花,奔涌向前。
林松岭没有躲避,任由雨水打湿全身。他睁大眼睛,贪婪地观察着雨中这一切,直到雨后波光粼粼的涧水河,山色如洗的青翠,沾满水珠显得更加鲜艳的野花。这一切都将成为他《龙女洗浴图》的背景。
关于涧水河的传说,他早已烂熟于心。那是云秀在大学勤工俭学做他肖像模特时,无数次讲述的故事。每当云秀说起这个传说,她那双杏眼就会闪闪发亮,声音也变得格外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故事中的精灵。
"从前啊,"云秀的声音在林松岭脑海中回响,"在长白山余脉,有个叫石生的年轻后生..."
石生那年二十出头,生得高大健壮,却有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他与双目失明的老母亲相依为命,住在涧水河上游的一间茅草屋里。每天清晨,石生都会背着竹篓上山采药,希望能找到传说中的"复明草",治好母亲的眼疾。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日午后,石生又一次空手而归。他走遍了长白山的沟沟壑壑,脚底磨出了血泡,却连复明草的影子都没见到。疲惫不堪的他沿着涧水河往家走,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石生循声望去,只见河中央的深潭处,一位少女正在戏水。她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雪白的背上,头上戴着一个用野山花编成的帽圈,轻薄的纱衣被水浸透,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石生顿时面红耳赤,本能地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他的心跳得厉害,像是要冲出胸膛。透过石缝,他看到少女捧起一汪清水,任其从指间流下,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俺这是在干啥?"石生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娘还在家等着俺回去照料,俺却在这儿偷看姑娘洗澡!"
他转身就要离开,忽然一声尖锐的"救命"划破天际。石生猛地回头,只见一只巨大的老鹰俯冲而下,利爪抓住了少女的肩膀,正欲腾空而起。
千钧一发之际,石生取下背上的弓箭,拉满弓弦。"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老鹰的翅膀。老鹰吃痛,松开了爪子,少女坠入水中。石生顾不得脱衣服,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将奄奄一息的少女救上岸来。
少女躺在石生怀里,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色,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谢谢你救了我,"少女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我是东海龙王的小女儿。今日见这涧水河畔野山花烂漫,忍不住编了花环戏水,没想到引来老鹰袭击。"
石生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怀中的龙女。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发间还挂着几片粉色的花瓣。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龙女继续说道,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石生这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真的是龙女?那、那你能治好俺娘的眼睛吗?"
龙女微微一笑,那笑容让石生心跳漏了半拍:"当然可以。不过..."她突然凑近石生的耳边,吐气如兰,"在你所有的愿望里,有没有想过...和我结为夫妻?"
石生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他结结巴巴地说:"做、做梦都想...可是..."
"可是什么?"龙女歪着头问道。
"可是俺娘的眼睛更重要,"石生的声音突然坚定起来,"只要能治好俺娘,俺什么都愿意。"
龙女凝视着石生坚毅的面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叹一声:"好吧,但我只能帮你实现一个愿望——是让你母亲重见光明,还是与我结为夫妻?你必须现在做出选择。"
石生没有丝毫犹豫:"让俺娘眼睛好起来!"
龙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又似乎带着淡淡的失落。她从石生怀中轻盈地跃起,拉住他的手:"跟我来!"
两人奔向涧水河,就在他们接触水面的瞬间,原本平静的河水突然暴涨,水天相接,波涛汹涌。龙女从袖中取出一块雕刻着龙纹的小木牌,向前一挥。河水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露出一条通往河底的小路。
石生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在水中自由呼吸。他们沿着这条神奇的小路飞奔,转眼间就来到了石生的家门前。
茅草屋内,石母正摸索着编织草鞋。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是生儿回来了吗?"
"娘,是俺!"石生激动地跑到母亲身边,"俺带了一位...一位神医来给您治眼睛!"
龙女上前一步,轻声道:"大娘,我是您儿子找到的'复明草'。"
石母一惊:"儿啊,这复明草咋还会说话?"
石生扶着母亲坐好,只见龙女朱唇轻启,一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龙珠从她口中缓缓升起。龙珠在石母眼前轻轻滚动,所过之处,浑浊的眼白逐渐变得清澈。
当龙珠完成最后一圈滚动时,石母眨了眨眼睛,突然惊呼道:"生儿!娘看见你了!"她颤抖着双手抚上石生的脸庞,"我的儿啊,你比娘想象中还要英俊..."
石生喜极而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龙女大人!谢谢龙女大人!"
龙女连忙扶起他:"快别这样。"她转向石母,甜甜地叫了一声:"娘。"
三人相视而笑,紧紧拥抱在一起。茅草屋内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龙女用仙法变出一桌丰盛的菜肴,石生惊讶地发现都是他平日最爱吃的山野味道。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三人围坐吃饭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龙女脸色骤变,手中的碗"啪"地掉在地上。
"怎么了?"石生关切地问。
龙女眼中噙满泪水:"我来人间虽得父王恩准,但限期已到...天命难违..."
话音未落,第二声惊雷炸响。龙女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她紧紧抓住石生和石母的手:"记住我...永远记住我..."
"不要走!"石生绝望地喊道,但龙女的身影已经化作一缕青烟,被一阵狂风卷向天际。
雨停了,林松岭的画笔在宣纸上快速移动。他仿佛看到了石生失去龙女后的样子——那个曾经阳光开朗的年轻人变得沉默寡言,终日坐在涧水河边发呆,身体日渐消瘦。
石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天清晨,她来到涧水河边洗衣裳,想起儿子憔悴的模样,泪水止不住地落入河中。
"龙女啊,你若在天有灵,就显显灵吧..."石母低声祈祷。
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水中传来熟悉的嗓音:"大娘...我想念你们..."
石母顾不得收拾衣物,跌跌撞撞跑回家中。石生听完母亲的讲述,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他飞奔至河边,却只听到潺潺水声。
不甘心的石生跑上山坡,采来各色野花,一边流泪一边编织成花环。他一只接一只地将花环投入河中,奇怪的是,花环不是顺流而下,而是被一个个漩涡卷入水底。
"她在下面!"石生心中一动,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水中。
水下世界出乎意料的明亮。石生睁开眼睛,看到龙女正被无数花环环绕,向他游来。她的长发在水中飘散,眼中满是欣喜的泪水。两人在水中相拥,气泡从他们嘴边升起,像一串串晶莹的珍珠...
林松岭的笔尖顿住了。他望着自己笔下逐渐成形的龙女形象——那分明是云秀的眉眼。那个坐在画室里,用温柔声音讲述传说的女孩,如今就在涧水河村的小学教书。
几天前,云秀,赵泼儿,还有村小学校长云功德的妻子小桃,为了林松岭能够较好地完成《龙女洗浴图》,甘愿做林松岭的肖像模特。
他站在画案前,手里捏着一支狼毫软笔,笔尖蘸了赭石和藤黄调出的暖色,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云秀、赵泼儿、小桃分别坐在木凳上,她说手里剥着一颗山茱萸,果肉鲜红,汁水染红了她的指尖。
“云秀老师,你上次讲的那个道士……”林松岭忽然开口,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勾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像是河岸的轮廓。
云秀抬头,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笑了笑,把果核丢进搪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叮”一声。赵泼儿一笑,抢话接道:
“道士的剑,是桃木的。”她轻声说,手指在桌面上虚划了一下,“他站在涧水河边,剑尖往水里一挑——”
林松岭的笔尖跟着她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在纸上晕开一片淡墨,像是河水被剑锋搅动的涟漪。
他画得极快,笔锋时而凌厉,时而柔润,西画的透视和光影被他揉进水墨的韵味里。河岸的岩石棱角分明,阴影处用淡墨层层晕染,而阳光照射的地方,则留白,甚至点了几笔钛白,像是石头上跳跃的光斑。
小桃凑近看,发现他已经画到了“河神嫁女”的部分——几个少女半浸在清澈的涧水里,乌黑的长发如水草般飘散,肌肤莹润如玉,却又透着活人的血色。林松岭一笑,”小婶子,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于是林松岭用小笔触细细勾勒她们各自的表情,或羞涩,或欢欣,眉眼间竟隐约都是云秀的影子。
“林教授把我们画进去了?”仨人一起忽问。
林松岭没抬头,笔尖在画中一个少女的脸颊上轻轻一点,晕开一抹极淡的胭脂色。然后自言自语道:“传说里的人,总得有个模样。”
他画水时,用的是“破墨法”,先以淡墨铺底,再用稍浓的墨色勾出波纹,最后用极细的笔尖点出水面上的碎光。画中的那些少女的身体半隐在水中,肌肤的质感被处理得极其细腻——水珠滑落的痕迹、阳光穿透水面时在皮肤上投下的粼粼光斑,甚至指尖被河水浸泡后微微泛白的皱褶,都被他精准捕捉。
“辛苦、辛苦,你们先放松一下。”仨人一起离开座位,围在画前看。云秀看得入神,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点在画中一个少女的手臂上。
“这里……”她低声说,“应该再冷一点。”
林松岭挑眉看她。
“涧水河的水,夏天也是冰的。”她解释道,“你画得太暖了。”
他沉吟片刻,忽然换了支干净的笔,蘸了一点群青,极轻地在少女的肌肤上扫过。刹那间,那具身体仿佛真的浸在了冰冷的涧水里,皮肤透出微微的青白色,甚至能让人错觉——如果伸手触碰,指尖会传来河水的凉意。
赵泼儿和小桃一起鼓掌。
此刻,天已放晴。林松岭在雨后波光粼粼的涧水河边,支好了画架。张寡妇踩着湿滑的河岸碎石走来,她悄悄走近。"真像啊......"张寡妇看了好一会儿,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突然,"哎哟喂!"她猛地一拍大腿,惊得林松岭画笔都掉进了河里。她眯着三角眼凑近画布,鼻尖几乎要贴上去:"这云秀丫头胸口的朱砂痣,赵泼儿的肚脐眼儿,小桃的大屁股都画得分毫不差,林画家可真是...观察入微啊!"
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东海龙王的女儿最爱在涧水河沐浴,您该不会连龙女的身子也..."话未说完,自己先咯咯笑起来,转身就去了赵驼子家。
林松岭的颜料盒"啪"地摔在石头上,赭石色染红了涧水河的浪花。他想起云秀曾讲的传说——当年那个偷看龙女沐浴的年轻人,最终射落老鹰救下龙女,却不知自己此刻的处境,是否也像极了故事里那个站在道德悬崖边的后生。
赵驼子家的小院里,一张歪腿木桌上摆着半壶自酿的柿子酒。他正龇牙咧嘴地往红肿的胳膊上倒酒,酒液混着汗水顺着皮肤往下淌。"嘶——"他倒吸一口凉气,"妈的,马蜂窝真的捅不得呢!"
"骂谁呢?捅、捅、捅的,罗锅尿杆子,不长好心眼子!"张寡妇一脚踢开半掩的院门,竹篮子往地上一墩,"你又寻思着捅谁呀?"
赵驼子抬头瞥了她一眼,夕阳的余晖正好照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哪有事儿哪到哩,还捅谁?捅你!舒坦了吧?"他咕哝着,又往伤口上倒了口酒,疼得直咧嘴。
张寡妇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吱呀作响的板凳上。她突然瞪大眼睛,指着赵驼子的胳膊:"呦呦呦,这胳膊是咋整的?撩骚让人咬了吧?"
"狗咬的!"赵驼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伸手就要收酒壶。
"狗能咬你胳膊上?"张寡妇一把按住酒壶,眼睛滴溜溜地转,"除非你狗恋裆了——哎呀妈呀!"她突然拍着大腿笑起来,"连狗你都想捅,咋急成那样啊?"
赵驼子气得胡子直抖,起身就要走。张寡妇眼疾手快,抄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给老娘倒一杯,陪你一会儿。"见赵驼子不搭理,她自顾自地仰脖干了,咂咂嘴道:"赵驼子你坏心眼了,这酒度数多高啊,你卖我的酒像糖水一样,得兑了多少水啊你?"
说着又倒了一杯,这次喝得急了,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她抹了把嘴,突然压低声音:"我跟你说点事儿啊,这事儿可真不得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赵驼子不耐烦地摆手。
张寡妇神秘兮兮地凑过去,酒气混着汗味直往赵驼子鼻子里钻:"云秀、赵泼儿、还有云功德那个粉嫩媳妇,哎呀妈呀..."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赵驼子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慢悠悠地喝了第三杯。
"到底咋了?"赵驼子忍不住追问,胳膊上的伤口又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张寡妇"噗嗤"一笑,酒水喷了赵驼子一脸:"让那个画家画了呗!"她看着赵驼子目瞪口呆的样子,乐得前仰后合,"我可不是胡编乱造啊,我亲眼看到他画在纸上光光溜溜的..."
赵驼子的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青,突然"哗啦"一声掀翻了桌子。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柿子酒的甜香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几只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消失在渐暗的天色中。
张寡妇早就跳到了一边,拍着胸口笑道:"哎哟喂,这是要杀人灭口啊?"她弯腰捡起竹篮子,临走还不忘回头补一句:"至于她们能不能再和那个画家'三掐一,打飞机'...嘿嘿,我可就不知道喽!"
夜风卷着这句话,飘进了渐渐暗下来的村庄。远处谁家的狗叫了两声,又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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