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诗词中的沧桑感
文/罗兆熊
沧桑是岁月酿成的陈酒,在诗词的陶罐里愈沉愈香。当我们翻开泛黄的诗卷,总能在墨痕深处触到时光的褶皱。那些被雨打风吹去风流往事,化作诗人笔下的落木、夕阳、流水,轻踏平仄韵律,诉说着人类共通的怅惘。
刘禹锡站在乌衣巷口,轻吟“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用寻常的野草与夕阳,叠加“王谢堂前燕”的记忆,成为沧桑的最好注脚。今与古在同一画面里重逢,如同老照片上重叠的曝光,模糊处尽是朝代更迭的模糊泪痕。
姜夔经过扬州,只见“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无声的乔木比人们更懂得兴亡,它们见证过“春风十里”的繁华,此刻却在硝烟后的废墟里沉默成碑。以“厌言”写草木有情,物我交融,让沧桑感从具体的历史事件中抽离,成为天地间永恒的叹息。
杜甫登高一叹“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是瞬间的凋零,长江是永恒的奔涌。诗人以“无边”“不尽”撑开时空的维度,以有限叩问无限,恰似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的孤响,在时空的峡谷里激起绵长的回声。
苏轼赤壁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周瑜的雄姿英发与自身的“早生华发”,在江水永恒东流的背景下,都不过惊鸿一瞥。当英雄的丰功伟绩被浪花淘洗成泛黄的竹简,诗人忽然在“寄蜉蝣于天地”的顿悟中,触摸到生命在沧桑长河里的重量。
李清照的沧桑藏在“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直白里。无需铺陈国破家亡的细节,一个“非”字已道尽山河变色:往昔的簪花浅笑与今日的风鬟霜鬓,重叠成铜镜里破碎的月光。她用近乎口语的句子打开情感的缺口,让读者在“欲语泪先流”的留白中,填补属于自己的沧桑记忆。
柳永的“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则是另一种留白。长亭作为离别的符号,早已浸满历代诗人的泪水;骤雨初歇的间隙,实是人生聚散的隐喻。词人不写别后的凄凉,只定格在“执手相看泪眼”的瞬间,让沧桑感在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里暗暗生长。
当我们读“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读到的不仅是李煜的亡国之痛,更是人类对消逝之物的普遍眷恋;当我们品“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品到的不仅是姜夔的黍离之悲,更是文明在战火中脆弱如琉璃的叹息。诗词中的沧桑感,本质是人类在时间长河前的集体性怅惘——我们既惊叹于文明的璀璨,又悲叹于其易逝;既执着于生命的热烈,又不得不面对其短暂。
当然,沧桑从来不是消极的注脚。辛弃疾在“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后,仍要“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苏轼在“人生如梦”后,仍能“一樽还酹江月”。我们在千年之后的某个黄昏,看见落木萧萧时,忽然懂得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的叩问,明白李白“古来圣贤皆寂寞”的长歌。沧桑是时光的刻痕,亦是文明的年轮,当我们细察这些诗句的纹路,其实是在消逝中追寻永恒的灼灼心光。
原来,所谓沧桑,不过是天地间一场盛大的目送——目送春去秋来,目送圆缺盈亏,目送王朝更迭,却在目送中,将风流二字,写成了生动感人的精神长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