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 冰
有人说,在一座城市生活超过十年,身上就有了这座城市的气息,包括饮食习惯,文化取向。我30年前来这座城市,作为第一代城市人,一直浮在城市的表面,我曾经努力地试图融入这座城市,却发现,不能深入这座城市的内核。五年之后,我放弃努力,执拗地认为,我不属于这座城市,这座历史上著名的千年古城,与我本人无关。这座城在天上,在云里雾里。在之后的二十五年时间,我继续留在这座城市,某一日,我发现我的一切习惯越来越向这座城市靠拢。我的举手投足,饮食偏好,价值判断就有了这个城市的范儿。
城是四方之城,东西南北,人是大秦人,以城为傲。1981年11月,我从乾县乘坐长途客车到了这座城市的火车站。那时候的火车站在城墙以外,与解放路相连。一栋解放百货大楼、一栋解放饭店矗立在繁华的街区两边。火车站广场之上人流汹涌,男人潇洒倜傥,女人肤白貌美楚楚动人。一个乡巴佬站在广场的人流里,嘴巴张开便顾不上关闭,心里便生出羡慕嫉妒恨来,狗日的西安城真是人间天堂。
我短暂在西安停留之后,火车一路向西,西安城的繁华却在我的视觉记忆里长久停留。多少年后,我才弄明白,火车站是西安城市的一角,西安城的一角已经让我超级震撼,何况四四方方,大气厚重的城墙之内繁华热闹的街区。我想,那些包裹在城墙之内的街区,一定是璀璨的灯火,一定是自信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城市居民。
十年之后,我真的娶了西安城里的姑娘,住在万年路,成了这座城市的新居民,我一脚踏进西安古城30年未曾挪窝。
东 郊 记 忆
初识这座城市是从东郊开始的。
1990年北京举办亚运会,感谢我的岳父-----那个戴眼镜的重庆老头,他在我的战友家里一眼相中我,我懵懵懂懂找了西安城里的女子做老婆。我那时候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滩当兵,我一直云里雾里,忐忑惊恐之情弥漫在我的意识里久久不能散去。结婚之后,我诚惶诚恐地观察学做西安的新市民。我住在万年路的一个军工企业家属院,那时候,朝阳门以东是这座城市的东郊。在东郊人的眼里,东郊,偏居一隅,不是严格意义的西安城。西安城在朝阳门之内。东郊人口里常说的进城,是进朝阳门,逛解放路,逛东大街。东郊是孤悬于城市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东郊的军工厂傲视幸福路,辐射十里铺,连带张家庄、捎带韩森寨,席卷纬十街。东郊是军工企业的天下,军工一条街,浩浩荡荡,金戈铁马,铿锵威武。
一众军工企业带火幸福路,繁华了整个东郊。在东郊人的意识里,东郊有了军工企业,才和伟大的西安古城相匹配。在东郊人的世界里,东郊是军工企业的东郊,东郊是半个中国的东郊。东郊人掰指头细算,那些在军工企业上班的职工来自天南海北,包括了大半个中国。在东郊做过军工企业领导的阿莹,在他的长篇小说《长安》中有过精彩的描述。东郊军工企业建设之初,有从东北三省拖家带口而来的家庭,有从西南重庆、云南只身而来的男女青年,也有从北京上海支援西北的技术骨干。那时候的韩森寨称为小上海,是军工人的集结地。在韩森寨的农贸市场,在商店、饭馆,有人操一口纯正的东北话砍价,那一定是军工厂的职工。有人操一口流利的四川话,你千万别以为来错了地方,那一定是军工企业的职工。东郊有一句提醒人的话,和耿直的本地人相比,那些戴眼镜穿得精致,精致的男女,一定是从上海来的技术高工。
东郊是西安城另外一个繁华的世界。军工企业是微缩的社会,有学校,有医院,有幼儿园,有影院,有招待所,邮局,银行,一应俱全,东郊的军工企业承担了社会的全部功能。东郊军工企业的繁华,让整个东郊显得生机勃勃,富有张力,具有不一样的城市烟火。
东郊因为有了军工企业天南海北人员的融合,东郊的饮食便有了天南海北的复合口味。在东郊,有星罗棋布风靡全国的地方小吃,只要你能想到的,在东郊就能找到。在东郊的饮食百花园中,最出名的不是羊肉泡馍,而是适合东郊人口味,名目繁多的中小饭馆。过去我的兄长在韩森寨开一家面馆,店门口支一口大锅,量足、味美、市井,这样的饭馆放在西安城的任何一个地方,一定会大火、大卖。放在东郊的韩森寨,偏偏生意要死不活。老兄为了适应东郊人的饮食习惯,把面馆改成淮阳菜馆,试营业,生意便火爆。我有时候坐在饭馆,听不同口音的食客在推杯换盏中交谈,我有点迷糊,恍如在江南某一个小镇的某一个小饭馆里就餐。
记得万寿路有一上海小店,做的是海派菜,菜非常精致。主厨是一对退休的上海职工。仔细打听,夫妻二人退休之后,开一小店,自给自足,做家常上海菜,满足同乡,自己也悠哉乐哉,甚是自在。我经常去的,爱吃糖醋小排,八宝鸭,浓油赤酱,味道鲜美,满满的味觉享受。
我在东郊居住过五年,对东郊的多元文化感触颇深。夏日之后,乘凉的广场里,公园里,不是秦腔自乐班一家独大,而是一点一个戏,一场一个地方剧种,叮叮咣咣,丝竹管乐,歌舞升平,煞是热闹。公园北路北面是摇头晃脑的陕西人的秦腔自乐班。中间西光厂的树林里是河南人自得其乐的豫剧班。韩森寨微风吹拂的半坡,却是唱越剧的南方人。还有纬十街唱念做打像模像样,唱黄梅戏的安徽人。一到夜里,东郊的街区里各种戏班互不干扰,精彩纷呈。我晚上从十里铺到纬十街,骑自行车兜风,一晚上就能领略半个中国的地方戏,领略半个中国的地方文化。
在东郊,吃饭喝酒,粗喉咙大嗓门的一定是来自东北的职工。进入七月,饭馆里举办的升学宴上,议论最多的是黄河厂子校的学生。记得90年代末,西光、黄河、华山三个子校铆足劲相互竞争,教育质量节节上升,吸引城里的学生来军工子校求学,全省高考状元连续两年出在黄河中学。
。2008年,我离开东郊住在曲江,从热闹到清净,我用几年时间才适应南郊慢悠悠的生活。人到中年之后,我适应了南郊的知性与恬淡,这之后很少回东郊,有时候从安静的曲江回东郊走亲访友,站在车水马龙的康复路、轻工市场,站在进货、送货的人流中间,热闹和安详两个词在我的脑子中反复跳跃,东郊和曲江虽然都是西安城,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东郊具有市井之气,南郊具有书卷之气,东郊之气如一张《清明上河图》的卷轴一字铺开,呐喊,嘈杂,细碎,接地气。我觉得,住在东郊是生活在地上的,在南郊,是生活在天上,在云端,在空中。
前几日,带岳母去东郊幸福林带走一走,岳母满口重庆口音全是骄傲夸赞的词语。
夜里,驾车回南郊,在东郊兜转一圈,东郊比过去更加明亮,东郊的夜景和西安城的灯火辉煌并无二致,东郊已经和西安城市严丝合缝。但是,东郊人的日常,依旧在某一栋职工大楼里,在幸福林带的草丛花鸟林中,在嘈杂细碎的日常生活里。这种快乐的生活在东郊的土地上烟火漫卷,熟悉而又陌生。
作者简介
邹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延河》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出版散文集《特色》《雁塔物语》曾获中华散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