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筷子.腊猪油
王定授
9岁那年,我离开老家杨林去车田读四年级,学校离家有五六里地,要住宿寄读,每周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周日下午离家上学。农村长大的50后60后时光的记忆里应该还珍藏着那时候读书求学时的生存画面——每个人大通铺的旁边放着一只木箱子,木箱子分为大小不一的格儿,大格放米、红苕、干薯丝或其他杂粮;小格放菜,两只小罐头瓶子,一只盛盐,一只装油——木箱不能保鲜,菜多半是干豆角、干萝卜丝,最多的是干腌菜。自己打米蒸饭一一我怕将蒸笼里的饭钵菜筒拿错,就用油漆在餐具里涂上一个记号,或写上自己的姓名。学校设在车田的“王氏宗祠”里,一个年级一个班。一日三餐,开饭铃声响过之后,同学们就在祠堂的大厅里排队端饭,吃饭的时候一个自然村的同学一一多半也是同宗兄弟一一围在一起。我还记得母亲为我准备的“菜肴”,周一周二会是时令蔬菜,可以想知,新鲜的豆角南瓜之类,装在搪瓷缸里和米饭一起高温蒸煮一个小时出笼时的模样。长年四季,最基本的菜肴是腌菜。母亲通常会把一周腌菜在家里煮好,装在一个竹筒里,然后切一块足有二三两大的腊猪油埋在竹筒里面,每餐用筷子在饭缽里拗搅一下,使米饭含有“油水”,这是我作为独生子,在当时那种物质极度匮乏年代难得的奢侈。在那个年代,上学的年龄参差不齐,同一个班甚有相差五六岁的,我们班,数我最小,还有高年级的,更不待说了。每餐“围餐”的时候,我菜筒上的大块腊油很快会被“抢食一空”。
周末放假回家,我会把学校一些鸡毛蒜皮的零碎事与母亲分享,其中也包含众人抢分腊猪油的趣事。母亲说,我想个办法,让你一周都能有猪油油嘴一一母亲拿来一双足有尺长做油面的长筷子,现场操作演习,将生活的幽默智慧演绎给儿子一一母亲又将一周的腌菜煮好放到门口的风口吹冷,然后将煮熟的腊猪油用长筷子塞入菜筒底下,母子二人露出了会心的笑。上学了,我先是如法炮制,端饭的时候将腊猪油在饭钵搅拌一圈后,再用长筷子将油团抵入菜筒底部,同学兄弟因为筷子短,只有“鞭长莫及”的遗憾。也只是短暂的智慧演习,第二周我也就将长筷子当作了火种钳,依然与少年同学快乐分享起腌菜筒里的“腊猪油”。
岁月匆匆,如同当年祠堂檐下飞逝的鸟影,转眼已是经年。那双一尺长的油面筷子,早已不知遗失在岁月的哪个角落,连同那只承载了童年滋味与母亲巧思的竹筒菜筒。然而,那长筷子短暂守护的腊猪油香气,却仿佛从未散去,它早已穿透时光的帷幕,悄然沉淀为我生命底层的另一种滋养。
母亲的智慧,是生活严苛逼出的光芒。她用那双长筷子,巧妙地为我抵御了匮乏年代的“掠夺”,在有限的物质里,为我辟出一方小小的、独享的温暖。这短暂的一周,是母亲用她的机敏,在我幼小的世界里竖起的一道温柔屏障。它教会我最初的生存之道:面对困境,人总有办法寻找缝隙,守护属于自己的那份微光。这是一种源自母爱的、本能的智慧,是生存的韧性与巧思。
然而,少年时我那第二周的选择,放下长筷子的“特权”,重新将菜筒置于伙伴们能触及的地方,让那珍贵的腊油重新成为共享的滋味,这看似简单的回归,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更深一层的人生智慧。
母亲的智慧在于“守护”,而少年懵懂的选择,却指向了“分享”与“融入”。我忽然明白,那短暂的“独享”虽解决了表面的困扰,却也在无形中筑起了一道无形的篱笆。而主动撤下这道篱笆,与同窗兄弟共享那点难得的油腥,换来的不仅是竹筒里瞬间被分食的腊油,更是少年伙伴间毫无芥蒂的欢笑、同甘共苦的温暖情谊,以及一种在集体中自然流淌的归属感。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底色上,这份情谊本身,就是另一种弥足珍贵的“油水”,它润滑了艰辛的求学时光,滋养了心灵。
这或许就是生活给予我最初、也最深切的智慧启蒙:生存的智慧固然重要,它教会我们守护与变通;但超越生存之上,懂得适时放下“守护”的藩篱,拥抱分享与信任,在匮乏中依然珍视情谊与联结,这份能融化隔阂、点亮彼此心灯的智慧,才真正让生命变得丰盈而温暖,并足以照亮漫长岁月的幽暗。那双长筷子,最终丈量出的,并非仅仅是菜筒的深度,更是心灵所能抵达的宽度与温度。那竹筒底的腊油香气,也因此超越了物质本身,化作记忆中永不消散的、关于爱与联结的永恒滋味,历久弥新。
2025年6月28日星期六雨夜于秋实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