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藏于别人舌尖
□卢世平
命运有时竟如蒲公英,轻飘飘藏在别人的舌尖上,偶然之间吐露出来,便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轨迹。我生命之河蜿蜒流淌,曾有三次转折,皆由贵人一句话、一个电话、一次关切,那一点微末的微光,竟照亮了我的前半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出生于江苏高邮农村的一个中医世家,在那个年代,农村青年要有好出路只有两条,要么考上大学,要么去当兵。高中毕业那年,我没考上大学,想去当兵,家庭成分又不好,这两条路都被堵死了。年迈的父亲一筹莫展,还是母亲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要我跟父亲学中医。
提到学中医,其实我心里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不敢说出来。小时候见到父亲给人看病,手中把着病人的脉搏,沉稳而缓慢地跳动,仿佛在聆听生命的旋律。他的眼眸里蕴含着多年经验的智慧,轻闭的眼睛,透露着专注和认真。心想我长大了,也要像父亲一样,当一名中医先生,给人看病。现在虽然母亲提出来了,但还不知父亲会不会同意,紧张的心始终悬着。当听到父亲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家祖传五代中医,都是靠行医教书吃饭,你如能用心用功学好,把祖上衣钵传承下去,也算是有个饭碗,我也放心了。
就这样,我在老家边种一亩八分责任田,边背《药性赋》。几个月后,当我满怀信心,背着书包,带着行李,从南园步行到镇医院,准备与父亲学习中医临床时,院长的一席话,彻底击碎了我的中医梦,既然不能学医,我只好又回到农村。
太阳毒辣辣悬于头顶,把土地晒得滚烫,我赤膊光脚,在蒸腾的热浪里弯腰锄地,汗珠滚落砸进泥土里,瞬间便消失不见。那天,一个从部队归来探亲的高中同学路过地头,他穿着簇新笔挺的军装,远远便向我招手。他走近了,阳光底下,军装绿得耀眼,帽徽红得灼目。他望着我满身的尘土与汗水,话语带着一种军营历练后的直率:“别在这里受罪了,去当兵吧!”他语调自然,仿佛只是招呼我去邻家喝碗水。我直起酸痛的腰背,抬头望他,他军帽上的红五星熠熠生辉,映亮了我迷茫的眼眸。是的,现在既然已摘掉了富农分子“帽子”,那我还等待什么呢?他轻轻一句,便如引信燃着了火种,在集结号的召唤下,我毅然挺直腰杆, 恋恋不舍地丢下了与我相依为伴的《药性赋》,告别亲人,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青春投向了火热的警营,从此走进了那方崭新的天地。
我冰封的心开始融化了。“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拿破仑的带兵之道,又深深地激励着我,要立志报效祖国,紧张而又艰苦的新兵生活刚结束,我便找来了一本本数理化教科书,多少次忘记了节假日,忘记了疲劳。在南通军山脚下、在训练操场中、在围墙边大树下、在床铺被窝里,除了执勤、训练、劳动,就是学习。然而,事与愿违,由于文化底子较薄,几番拼搏后,看到一个个战友跨进了警校的大门,我心如刀绞,眼看即将退伍。我整妥行李,心情如秋叶般萧索飘零。临行前夜,我怀着告别的心情拨通了老首长的电话。听筒那端传来首长沉稳熟悉的声音,我刚道明去向,他却立刻追问:“怎么退伍了?”这骤然一问,仿佛在我心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我下意识地、诚实地吐露:“不想……”这脱口而出的话,连我自己也未曾料到。首长只简单一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当夜我辗转反侧,不成想第二天清晨,支队便下达了调我去机关的命令。人生之舟,竟在即将搁浅于旧岸之际,被一个电话里关切的询问,轻轻拨转方向,又驶向了更远的航程。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开始用宁静的目光,重新审视自己,对照自己,理清思路,找准短板,调整航标。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凭着那份执着,跨进了江苏省人民警察学校的大门,回到部队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扬州出入境边防检查官。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多年军旅,终至转业。原本笃定去海关,岂料人事局分配时,我的名额却悄然被置换。那晚,我呆坐家中,望着窗外沉沉黑夜,心也似坠入冰窟般寒冷彻骨。辗转反侧,我终下决心,翌日径直找到市长。市长办公室内窗明几净,他听完我的诉说,目光温和,并未多言,只提笔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我。我双手接过,薄薄的纸片此时却重逾千斤。数日后,新的工作安排便下来了。薄薄纸条如一片柳叶,轻轻一拂,竟荡开了命运骤然布下的阴霾。
回首前尘,命运的三次转折,皆系于他人不经意间伸出的手——田间战友一句热切的呼唤,老首长电话里一声疑惑的探问,市长笔下那纸重若千钧的批条。这些片段虽微小如芥子,却足以撬动我生命磐石般的轨迹。在命运之河上,人总似漂萍,而萍叶的转向,常赖于他人言语里一缕微风的推送。
这些微末的援手,如星火点点,不仅照亮了我前行的暗路,更悄然在我心底种下了善的种子,一旦落入心田,就会发出足以撑起整个人生的参天绿荫,这也是我日后回馈社会的暖意之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