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土
作者:江翁
华老栓的两间土房,像一件褪色打满补丁的旧衣,疲惫地倚在村东头那片一亩半大小的碱地旁。那地,是他爹传下来的,也是他亲手传给儿子华小栓的命根子。
当年,老栓的爷爷逃难来到了这里,无亲无靠,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小村苇坑边把一家安顿下来,后来又搭了窝棚,算是有了避雨的地方。是老栓的爹像一头牛一样,一镐头一镐头,一筐土一筐土的刨开了苇坑,垫上了黄土,种上了既当菜又当饭的土豆。解放后,土地归了社里,老栓也挣了工分。改革了,虽然人多地少,但这垫出来的一亩半地收成不好,没人要,又归了华老栓。
小栓三十出头了,除了这地,两手空空,连媳妇也娶不上。四十年前,华老栓的头胎儿子大栓,两岁半时被人拐走,杳无音信,成了老两口心里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小栓的娘从此病病殃殃,药不离口。后来有了小栓,日子更像是被那丢失的长子抽走了魂,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熬煎。
世道如风车般旋转,政策变了面孔。那风吹到了这闭塞的角落,也吹走了华老栓的命根子。一个港商,据说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大老板,包下了村里大片的土地。老栓那一亩半地,像一片被巨浪轻易卷走的浮萍,瞬间没了踪影。补偿款?轻飘飘的几张纸片,连个响动都听不见,就被村里换成了崭新的轿车轮子,碾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
小栓眼睛红了。他不肯低头任命,他爹一辈子在地里刨食的力气,他半辈子守着这地的指望,都成了泡影。他攥着那份轻飘飘的合同,粗糙的手指几乎要嵌进纸里。
“爹,这不行!我要讨个说法!”
老栓浑浊的老眼望着儿子倔强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县城的小路尽头,心沉得像坠了秤砣。讨说法?他活了大半辈子,只讨来了满手的老茧和一身的病痛。
小栓一去就踏上了那条布满荆棘的上访路。老栓没了地,也没了工可打——县城里那搬砖和泥的力气活,早被更年轻、更便宜的流水卷走了。他像村头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树,在越来越冷的秋风里瑟缩着,看着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土豆秧子一天天绿了又黄,肥硕的果实拱开了黑土,散发着泥土与生俱来的、诱人的甜腥气。
饥饿和积怨是无声的号角。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像一颗火星溅入了干透的柴垛。先是三五个,接着是十几个,最后是黑压压的一片。沉默的农民们扑向了那片曾经属于他们、如今却挂着“私人承包”牌子的土豆田。没有呼喊,只有粗重的喘息、铁锹锄头掘开泥土的闷响,还有布袋被迅速填满的摩擦声。老栓被这洪流裹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田垄上,麻木地往自己带来的破麻袋里塞着沾满湿泥的土豆。他的手在抖,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触摸那温热的泥土,都像在剜心。这片土地认得他的汗水,认得他爹的汗水,认得他爷爷的汗水,如今却只认得他像一个贼。
消息风一样刮进了镇上的小麻将馆。烟雾缭绕中,牌友们咂着茶水,眼皮也不抬地甩着牌。
“啧,穷疯了,跟土匪有啥两样?”年轻小眼睛开了话头。
“地都没了呦?”,有人搭话。
“不是给钱了么?”,又一个后生反问。
“钱?哼,村长家那新皮卡轱辘,怕是要用金砖垫着吧?刘会计家闺女那身新皮子,啧啧,公务员的制服就是挺刮!”,添水的女茶壶的声音。
“听说华家那小子还在北京告呢?”邻桌的一个人伸过头来。
“告?没用!没用没用的!”秃顶男人把牌重重拍在桌上,“天聋地哑!”
警笛的尖啸撕破了村庄的黄昏。蓝白相间的车子停在狼藉的田边。他们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手里还攥着沾泥的土豆,眼神里有慌乱,有麻木,更多的是破罐破摔的绝望。法不责众,这沉重的四个字压得他们也无可奈何。
混乱中,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疾驰而来,戛然刹住。车门打开,下来的正是那位包地的港商华老板,笔挺的西装,头发一丝不乱,看着眼前被洗劫的田地,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精心维持的体面荡然无存。
“住手!你们这群强盗!这是我的财产!我的投资!”他指着满地狼藉,声音因愤怒和心痛而变调。
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吼了一声:“强盗?你才是抢地的强盗!”一块带着湿泥的土坷垃像愤怒的子弹,“啪”地砸在了华老板光洁的额角上。血,瞬间蜿蜒而下。人群被这血光刺激,短暂的静默后,是更汹涌的推搡和咒骂。混乱中,华老板被重重地推倒在地,不知是谁的脚踩踏上去。他痛苦地蜷缩起来,西装沾满了泥污,嘴里发出模糊的呻吟。一个眼尖的警察猛地冲过去:“快!送医院!他情况不对!”
县医院急诊室,灯光惨白。医生眉头紧锁:“失血过多,必须立刻输血!血型报告呢?”护士的声音带着慌乱:“RH阴性!AB型!是熊猫血!我们血库没有!最近的市血库调过来最快也要五给小时!病人…病人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华老板脸色灰败,躺在急救床上,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他嘴角翕动,几乎是用气音在说:“完了…熊猫血…没救了…” 那绝望的声音在冰冷的墙壁间碰撞。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带着满身仆仆风尘闯了进来,正是刚从北京偷偷潜逃回来的华小栓。他一路上躲着可能的盘查,满心都是家里不知怎样的境况。他一眼就看到了刚才医院门口急救床上那个西装残破、满脸血污的人——那张脸!小栓如遭雷击,脚步钉在原地。那张脸,竟与自己有着惊人的相似!父亲无数次念叨的那个丢失的哥哥大栓……模糊的记忆碎片和眼前这张惨白的脸重叠在一起。更让他浑身血液凝固的是,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上学体检时,医生那惊讶的表情:“小伙子,你这可是熊猫血,稀罕着呢,自己可得当心!”
没有任何犹豫。小栓分开挡路的护士,冲到医生面前,猛地撸起自己同样沾着泥土的衣袖,露出精瘦却结实的胳膊,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抽我的!我是他弟弟!我也是熊猫血!”
暗红的血液,带着生命的热度,从华小栓的血管里汩汩流出,通过透明的导管,注入另一个垂危的身体。两股同源的血,在冰冷的医疗器械里,跨越四十年的离散、苦难和巨大的阶级鸿沟,重新汇聚。
DNA检测报告冰冷而确凿:生物学全同胞关系。失散了四十年的华大栓和华小栓,在命运的戏弄下,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重逢。
天命弄人,病床上的外商,就是当年也是现在的华大栓,四十年前被拐卖的噩梦,三度转手的颠沛流离,最终落脚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同样姓华的人家。为了拴住他,养父母叫他“大栓”。他挣扎了出来,靠着过人的聪明,积攒下令人咋舌的财富。命运何其诡谲,他阔别故土后承包的这片土地,竟踩在了亲生骨肉的命脉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那个刚刚经历哄抢风暴的小村。破败的华家土屋前,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华老栓和华大妈佝偻着背,站在门槛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那个西装革履、刚从鬼门关被亲弟弟拉回来的儿子——大栓。老栓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想呼唤那个在梦里喊了千万遍的名字,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只发出嗬嗬的声响。华大妈早已泪流满面,颤巍巍地想伸出手去摸摸裹着纱布的儿子的脸,又胆怯地缩了回来。
华大栓的目光扫过这低矮破败的土房,扫过父母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和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最后落在弟弟小栓那身同样寒酸、还带着奔波痕迹的衣裤上。他的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骨肉相连的温情,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阴冷冰霜和刻骨的讥诮。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冰冷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子,割开空气:
“受苦?你们知道什么叫受苦?”
他猛地一把扯开自己昂贵的衬衫领口,脖颈下方,一道狰狞扭曲的旧疤痕暴露在众人眼前,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六岁!他们用烧红的火钳烫我,就因为我背不出他们塞给我的假爹妈的名字!这叫烙印,懂吗?畜生烙牲口的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的疯狂,“良心?哈!苦读挣扎?那是为了摆脱这身洗不掉的泥腥气!仕途贿赂?那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贪得无厌?那是不想再被任何人踩在脚下!天下乌鸦一般黑,钱!只有钱是真的!命?”
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指着自己心口,“早死在这儿了!死过多少回了!站在你们面前的,不过是一具披着人皮、会赚钱的行尸走肉!”
每一个字都像沾了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华老栓和华大妈的心上。华大妈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顺着门框瘫倒在地,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华老栓则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一片,他死死盯着大儿子脸上那疯狂而陌生的神情,干裂的嘴角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围观的村民也被这骇人的场景震住了,死寂一片,只有秋风呜咽着卷过屋檐,带起几片枯叶。
尖锐的警笛声再次撕裂了村庄沉重的空气。这一次,警车直接停在了华家门外。几名表情严肃的警察分开人群。
“华小栓!”
为首的一人亮出证件和一张拘捕令,“你涉嫌在上访过程中暴力抗拒执法,致一名工作人员重伤,经抢救无效死亡!现在依法对你执行逮捕!”
“咔嚓”一声,冰冷的手铐锁住了小栓的手腕。
他没有挣扎,只是最后深深地、悲凉地看了一眼那个才被他用血救活、此刻却满面冰霜的哥哥,又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母亲和摇摇欲坠的父亲,然后默默地、顺从地被警察推上了警车。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警察转向了华大栓,同样出示了证件:“华先生,你名下的公司涉嫌重大商业行贿,数额特别巨大,请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另一副锃亮的手铐,也毫不留情地铐住了这位“外商”华老板的手腕。
华大栓脸上那疯狂而讥诮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他低头看着腕上那圈冰冷的金属,像是看着一个早已注定的、荒诞的结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干笑声。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生养了他的地方,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随即被推上了另一辆警车。
警灯旋转着刺目的红蓝光芒,两辆警车扬起滚滚尘土,一前一后,载着这对刚刚相认便同时沦为阶下囚的亲兄弟,消失在了村口那条通往外面世界、布满灰尘和未知的土路尽头。
围观的人群像被解除了定身符,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报应!那大栓说话多毒啊,亲爹亲妈都不认!活该!”
“小栓可惜了,为了点地…唉…”
“那老栓两口子可咋活?地没了,儿子都没了……”
“不是说先富带动后富吗?”
“外商?呸!原来根子在这儿呢!黑心钱赚多了吧?”
……
嘈杂声像无数只苍蝇,嗡嗡地包围着华家那两间孤零零的土房。华大妈被人搀扶着,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警车消失的方向,眼泪已经流干了。华老栓却像一截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朽木,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人群的包围圈,佝偻着背,朝着地头,朝着那片曾经属于他、如今却种满了别人土豆的土地走去。
夕阳像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沉沉地坠在西天,把整个田野染成一片悲壮而凄厉的暗红。晚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田垄,卷起干燥的尘土和枯草的碎屑。
华老栓走到了田边。他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这片土地。昨天哄抢留下的狼藉痕迹还在,散落的土豆秧子,被踩踏得陷下去的脚印,还有几处深色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那是华大栓的血,也是他亲儿子流的血。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几乎无法弯曲的腰。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青筋虬结、沾满泥土和岁月污垢的手,颤抖着,深深插进脚下这片他无比熟悉、无比眷恋、也无比痛楚的黑土里。他紧紧攥住了一把泥土,像是要攥住他早已流逝的青春,攥住他失落的儿子们,攥住他全部被剥夺殆尽的生活。泥土冰冷而沉重,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从他粗糙的指缝间簌簌漏下。
他越攥越紧,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嵌入这片沉默的大地。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刺破了皮肉。暗红的、粘稠的血珠,混合着冰冷的黑泥,一丝丝,一缕缕,从他紧攥的指缝间渗了出来,无声地滴落在脚下这片浸透了汗水、泪水、屈辱,如今又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
那血,缓慢地洇开,在暗红色的夕阳余晖里,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便迅速被无边的、沉默的、冰冷的泥土吞噬殆尽。
他佝偻的身影凝固在苍茫的暮色里,像一座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绝望的黑色墓碑。晚风吹过,只有枯草发出细碎而永恒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