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南瓜
文/钟建国
西瓜姓西,南瓜姓南。西瓜出自西域,是瓜,它的红,是夏天的热情;南瓜是南洋回来的“华侨”,属菜,它的黄,是餐桌上的食材。南瓜因不择地,不骄气,先在南方待,后到全国“跑”,墙跟院外、地头沟边均可种植,所以农人喜欢种,我也不例外。
每年过了清明就寻思着在地里种点菜。葱苗、辣子苗、茄子苗、西红柿苗等巷里时不时有卖,买多买少,种下的菜够吃就好。南瓜种子是上一年精选的好籽,地里种几颗,窝一刨,水一浇,籽一点,用脚一划拉,盖上土,十天八天就出了小苗苗。
起初不得法,不了解南瓜生长的习性,粗粗的瓜藤匍匐着不停地往前跑,阴了黄瓜蔓,钻进了辣椒地,攀上了西红柿架,张牙舞爪地霸出满地满埂的葱茏,菜园成了南瓜的天下,花是开了一茬又一茬,瓜胎是化了一波又一波。入了秋,凉飕飕,蔓上才见嫩南瓜。媳妇说我种菜还不够浇水钱。这年,老南瓜没摘几个,种南瓜的地方倒长了几根粗大的灰条,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呐!
那会地里还种着棉花,家里备用的缩节胺就派上了用场。第二年,南瓜蔓茂盛期一喷洒,叶小而厚,节间密集,嫩尖不长,瓜秧看上去缩头缩脑,没了水气,少了灵气。造访有经验的菜农,菜农传经送宝让我茅塞顿开,回到家后就如法稀释些赤霉素调节剂,用喷雾器喷,颇有效果。七八天后,药害解除了,南瓜蔓上的尖尖前伸了,南瓜叶也有些翠绿了。拜了师傅的门,信了师傅的神,师傅支了一个不花钱,稳逮南瓜的招,我听得津津有味,怕时间一长没记牢,回家后还掏出了小本本做了笔记。
第三年,当南瓜藤蔓长到1.5米左右时,我拿出了记事本本照猫画虎,在茎基以上20厘米位置,每隔两厘米插入了一个贯穿性的细竹签。别说这个法子一试还真灵,南瓜藤不得不放慢脚步,跑得有节制起来。立秋凉风一吹,竟然修了正果,起初吐出了幼崽,泥土是温床,瓜叶当帐篷,不问今日明日,太阳当顶与它无关,几日未见就长成了半拉小子。霜以杀木,露以润草,疯狂了一夏季多半个秋季的大的、小的、横的、竖的南瓜都亮了相,眼窝认得,鼻子更认得。
有了三年种南瓜的经历,对南瓜的生长习性也略知一二。生长期的瓜蔓满地爬行,蔓头抬起,蔓须轻扬,那是在找路径,准备遇坎过坎,有物攀物。长出两米许,南瓜蔓的叶柄处开始孕育花骨朵,雄花开得最多,一个个长满了橙红色的花粉。花开蜜蜂最先知,一会儿吻吻男花花,一会儿亲吻女花花,没几天女花花就生下了小南瓜,开始了它的生命旅程,努力地吸收着阳光、水分和养分。嫩瓜飞尺余,想吃南瓜菜,可摘,水里一布拉,切片,成丝,油瓢支棱上,葱花、蒜片、红辣椒丝炝锅,接着倒入南瓜丝,大火翻炒,提鲜的酱油淋上,十三香、食盐撒点,一盘脆嫩多汁的炒南瓜丝就端到桌前。如果口味轻,嫩南瓜蒸包子,捣了蒜,和了蒜水,一口包子一口蒜泥,表情美滋滋,日子暖洋洋。
记得有一年,果园空缺处种了几窝南瓜,平常忙于果树管理,南瓜就放任生长。天旱时,南瓜的叶子软塌塌,模样瞌睡打盹,没了心思坐瓜;雨多,绿叶招展硬朗,蔓儿疯也似地长,破马张飞地乱窜,像怀不上胎的老媳妇,净长蔓蔓和蒲扇叶。南瓜蔓不是人,不会像人察言观色,想长到哪就长到哪,爬着爬着就有南瓜蔓越过了楚河汉界进了邻居大妈的地,大妈一看,这哪行啊,抬去锄头就剁了一截。结果呢,疼得呲牙咧嘴串门的瓜蔓报复性地展开了猛烈的攻击,然后开了几朵黄花。蜜蜂嗡嗡响,蜻蜓款款飞,花儿跃身为绿果心,渐次长大,最后便一屁股墩在那儿不肯挪窝了。
过了甜蜜的月饼节,就是九月九的重阳节,老熟的南瓜沉甸甸地垂在藤上,天上的南极寿星闻见了,邻家大妈老花眼也看见了。大妈有一个毛病,打量一个人,眼睛一眨一眨像是敲打摩斯密码。她瞪了我一眼,向我喊话,说我家南瓜蔓越过地界,占了她家的地,吸了她地的肥,结的南瓜该归谁?我马上随话答话: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回娘家就成了走亲戚的客人,该咋办你说了算。大妈干脆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笑一边斜着眼看我:归我?说完就差一个“哈哈哈”。随后,她说:地里的萝卜给你拔两颗?芫荽也行。南瓜做梦也没想到,由于自己的恣意妄为,有一天竟成了别人家餐桌上的菜。
常言说,人不敬你,是你没模样。这不,园子里横冲直撞的南瓜蔓最终真正的清醒,回归了自己。苹果树粗壮的枝桠间挂着几个南瓜,老熟的褶皱似时光的纹路,与树上的红富士苹果相映成趣。鸟雀抢劫过树上的苹果,对老南瓜确无动于衷。我用眼窝先检查了一遍:一个扁圆如盆,一个长似玉枕。媳妇见了,这个摸摸,那个瞅瞅,先是惊奇,后是惊喜,干脆让我别插手,亲手摘下,搬于车上,连苹果一同运回家。
南瓜品种不同,样貌不同,形状有扁圆的,有长圆的,有葫芦形的,也有歪瓜裂枣的。外表颜色也不同,嫩时,青春年少,穿的是“青衣绿袍”;老时,像老婆婆一样,脸上涂上一层护肤霜,着上了另一身“旗袍”,或橘红,或暗红,或黑绿。子却体态相同,个个都是瓜子型。城里人喜欢到菜市场上挑挑拣拣,尤其是贝贝南瓜,圆鼓鼓,金灿灿,有板栗的香,也有红薯的甜,不必等到秋冬,立夏就能吃上。村里人更喜欢大个面南瓜,不管是烧南瓜汤,还是熬南瓜菜,只能说美得很,但这些与嫩南瓜无关。嫩南瓜想升级为老南瓜,资历很重要,不但开了花,还要历了夏,经风雨,见过秋,遇过凉,还要越老越有底气,或卧或立,或倚或悬,外皮结实,色泽诱人,味道香甜。
秋冬的味道,就藏在软绵糯甜的老南瓜里。把南瓜切成小块,米中加入,小火慢熬,米粒吸饱了南瓜的香甜,化作浓稠的暖黄色,喝上一碗暖胃又暖心。不想烧汤,蒸着吃,蒸好的南瓜,色泽金黄,入口绵软,带着自然的香甜。蒸熟去皮的南瓜、白面、糯米面加上白糖一掺合,做成南瓜饼,南瓜条,南瓜球,出油锅,金灿灿,黄亮亮,一口一嘴甜香。
季节中什么菜无须花钱买,就熬什么菜。面条,饺子吃多了,中午就熬南瓜菜。单等锅油冒了烟,滋滋啦啦漤了拌了酱油的五花猪肉,上了色,放入葱姜蒜,炝了锅,把切好的鲜嫩的南瓜丝倒进去,盐,花椒,大香,十三香调料面一撒,翻炒,添水,豆腐,水条混入,大火开启,直到南瓜煮得立不起身,豆腐煮得直不起腰,粉条烀得站不住脚,肉片子更是咕嘟得松松垮垮,然后起锅,辣椒油淋上,一层红油漂浮,热气腾腾。一边是热馍,一边是熬菜,肉香,味甜,豆腐水嫩,水条溜滑,吃得人是满头大汗,香味儿老远就能闻见。一个冬季,南瓜不知道吃了多少,粉条却少了一布袋。我常常意味深长地说,这光景比我当年外出念书吃大锅熬菜强多了。
那年,收麦时下了连阴雨,场里的麦子出了芽,交到学校灶上的麦子磨出的面粉也不咋的,沾牙的馍馍稀里糊涂就吃了一年,秋冬就的菜不是咸菜,就是南瓜熬菜。叮铃铃,叮铃铃,吃饭的铃声未落,肠胃已开始演奏,同学们像弹簧似的跃起,跑到宿舍拿上自己的碗筷都涌向灶房,捏着碗,脖子使劲伸着,眼睛四处张望着,听着叮咣作响的勺子声,闻着南瓜熬菜的味儿。饭票交上,馍领了,汤舀了,拿着空碗单等海子锅里南瓜菜。
掌勺的是一个歇了顶的壮年男人,一人一大勺,只看碗不看人,碗大碗小是你的事,舀多舀少是勺的事。舀出三五碗,手里的勺子底在咕嘟的南瓜熬菜上踅上两个圈子,然后入进去,高高地抬起,上下顿一顿,继而倒入碗里。看似锅里到处飘的是辣子油花花,舀到碗里就那么几点油星。
碗里的南瓜熬菜倒是煮得稀糊烂,说是熬菜其实就是水煮南瓜调点盐。南瓜的甜,潞盐的咸,混到一起说甜有点咸,说咸有点甜,那味道是复杂而独特的。吃着馍,就着菜,眼看见碗底,剩下的一份馍碗里一泡,筷子夹上,嘴巴一张,下巴变双,大口吃下。馍吃了,汤喝了,南瓜熬菜敌完了,站起,见老师端的豆腐粉条菜从身边经过,口水不知流了好几回。
半年糠菜半年粮的时代,南瓜是菜又是粮;物质丰盈的时代,南瓜是菜又是果。种下的是南瓜,吃的是喜悦。
因为有了平民的南瓜菜,平凡的生活才会浸着甜蜜的香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