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游
王建平
卧,非困于榻,是心游于无穷;游,非践于途,是神交于天地。 卧游,是一幅心灵的山水长卷。
现代人对卧游常嗤之以鼻,在即时满足的时代逻辑里,这种足不出户的自我观照,恰似翻箱倒柜找出的老古董,对着绢本丹青枯坐,凭文字符号臆想丘壑,哪有实地畅游的鲜活触感?当无人机航拍可瞬间攫取峡谷全貌,谁还在笔墨皴擦间慢嚼细品?当科技将 “行万里路” 压缩成手机里的像素矩阵,艺术的“想象价值”被现实体验的便捷性稀释,旅游成为生活的刚需,人们迷恋新鲜感带来的感官冲击,却鲜少关照传统文化中“观画即游山”的精神逻辑。
古人耽于卧游,是一种独特的精神游历方式,固然受限于车马劳顿,更深层的动因却藏在“天人合一”的哲学基因里。南朝宗炳衰病之际将五岳绘于四壁,目光抚过岩壁间的斧劈皴,便似重闻巫峡猿啼。这不是简单的视觉替代,而是 “山水比德” 审美体系的生动实践。当他伏于榻上 “澄怀观道”,实则是以心灵为舟,在艺术媒介中完成对自然的巡礼。这种“以心观物”的主动性审美,恰如庄子所言“乘云气,御飞龙”,让灵性挣脱现实缰锁,在笔墨意境里逍遥游弋。
北宋米芾的宝晋斋堪称卧游的精神道场。晨摹千里烟霞,暮赏淡墨秋山,砚池残墨未干,心神已随画中渔樵穿越数重山水。这种畅游超越了地理疆域,是将个人生命经验渗入艺术媒介的审美重构。就像沈周在《卧游册》用披麻皴勾勒虞山轮廓时,笔尖揉进的不只是墨痕,更是半生的游履霜华。当桃花树下煮茶老者眼角眉梢浮现出自我的影子,艺术已成为灵魂自然舒展的镜像,穷尽艺术真谛和实质。
现代文明如一列超速行驶的列车,将人们的目光焦聚在窗外飞掠的风景上。打卡式旅游沦为景观符号的消费,人们沉迷于“像素化记忆碎片”的收集,却丢失了对存在本真的凝视。当 AI 技术能生成虚拟沉浸式山水,当元宇宙试图用代码堆砌 “卧游” 场景,更需警惕技术对精神深度的扁平化处理。“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灵晕”,恰在这种即时性体验中消散殆尽。
范仲淹从未见过洞庭波涌,却借一幅《洞庭秋晚图》写出 “衔远山,吞长江” 的壮阔;陆游观画时 “聊对丹青作卧游”,苍老指尖抚过画轴便听见少年踏遍青山的足音。这种超越视觉的审美体验,印证了一个哲学真相:地理上的未达之境,反而在想象中凝成更鲜活的山水魂魄。就像北魏任方收到竹杖时写下 “心随竹节越千峰”,真正的卧游从不是身体的位移,而是心灵在艺术媒介中的维度拓展,以构建内省的精神世界。
当无人机航拍取代“目识心记”的传统写生,卧游的现代意义愈发清晰:它教会我们在数据洪流中守护审美知觉的完整性。宗炳晚年在壁画前重获的自由,本质上是对“速度化生存” 的抵抗。当我们在数字屏幕前按下暂停键,用十分钟凝视《富春山居图》的卷云皴,便能在速食文化里拾得“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的心灵归所。这不是对技术的拒斥,为“以心观物”保留一方精神飞地。
陶渊明读《山海经》时 “俯仰终宇宙”,苏轼借《庄子》思想在超然台 “游于物之外”。这些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印证着卧游的终极哲思:真正的山水不在远方,而在能与万物共鸣的心境。海德格尔曾言 “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卧游正是这种栖居的艺术化呈现。当我们在八大山人孤禽图前驻足,看到的不仅是水墨勾勒的禽鸟,更是一个朝代遗民的精神孤旅。这种深入骨髓的欣赏,让艺术不再是橱窗里的展品,而是照见灵魂的明镜。
在 AI 与元宇宙重构感知方式的时代,卧游的精神世界愈发珍贵。它不是古老的风雅游戏,而是打开精神世界的金钥匙:让我们在数字化压缩的时空中,以艺术静观成为永恒的精神长卷;在方寸绢本间掌玩无垠世界,于笔墨皴纹里重获“乘物以游心”的哲学自由。当技术不断拓展现实的边界,人类最深刻的远游,终发生在心灵未曾抵达的远方。
简 历
王建平,男,1956年生,黑龙江省肇东县人。1984年毕业于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科班。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首都书画艺术研究会会员、书协黑龙江分会理事。
散文作品曾在《中国散文大观》《散文百家》《散文家》《黑龙江日报》等发表数十篇,散文作品获中国散文家协会华表奖一等奖提名奖、第四届中国散文论坛优秀作品奖。出版散文集《地中海拾贝》《王建平散文集》。与高长顺合作编剧话剧《职场游戏》、音乐剧《太阳的部落》分获第31届田汉戏剧奖三等奖、黑龙江省戏剧大赛第八届丁香奖优秀剧目奖,与高长顺合作出版长篇纪实文学《教育烛影》。荣宝斋出版社出版《中国当代书法名家新作(王建平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