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九章第一节(总第42节)
赵驼子被刑拘十五天后回到涧水河村,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的。他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搓着一根旱烟,烟丝簌簌地往下掉。十五天没刮的胡子像杂草一样疯长,衬得那张黝黑的脸更加阴沉。
"麻杆儿!"赵驼子突然吼了一嗓子,把正在院子里劈柴的赵麻杆儿吓得一哆嗦,"赵泼儿那死丫头哪去了?是不是又跑臭头家去了?"
赵麻杆儿放下斧头,擦了把汗:"爸,我早打听过了。昨儿个去臭头家问,那小子爱搭不理的,就说不知道。"
赵驼子一听这话,气得把旱烟杆往门槛上狠狠一磕,烟锅里的火星子四溅。"放他娘的屁!"他腾地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准是这俩兔崽子送林教授去省城的时候勾搭上了。臭头这王八羔子,肯定占着便宜了!"他越想越气,浑浊的眼睛里直冒火,"不行,老子不能白搭一个姑娘,得赶紧把云秀换过来!"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寡妇领着闺女张红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张寡妇今天特意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
"哟,这是核计啥呢?"张寡妇叉着腰,嗓门大得能震下房梁上的灰,"你拿赵泼儿换云秀,这就是你的从长计议?美得你鼻涕冒泡闪金光呐!"她一把拽过躲在身后的张红,"你问老娘答应不?你问张红答应不?"
赵驼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这是两码事,你别瞎掺和。"
"我瞎掺和?"张寡妇一个箭步冲上前,"啪"地给了赵驼子一记响亮的耳光,又转身揪住赵麻杆儿的衣领,"告诉你爹,这半个月他蹲大牢,你有没有占我闺女的便宜?"
张红急得直跺脚:"妈!你别说了!"她偷眼去看赵麻杆儿,只见赵麻儿脸涨得通红,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
赵驼子瞪圆了眼睛,看看儿子又看看张红,突然明白过来。他刚要发作,张红已经拽着赵麻杆儿往外跑:"咱们出去玩!"两个人手拉着手,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赵驼子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推开挡道的张寡妇就往臭头家冲。路上遇见几个村民,见他这副模样都躲得远远的。到了臭头家,却发现铁将军把门。隔壁王婶探出头来:"别找了,臭头这些天一直闷头在山上刨石头呢。"
赵驼子又风风火火地往山上跑。远远就看见村支书领着二十多号人干得热火朝天,铁锹、镐头在阳光下闪着光。臭头却独自一人在边上抡着铁镐,每一镐下去都带着股狠劲,汗水把他那件破背心都浸透了。
"赵泼儿呢?"赵驼子冲上去就吼。
臭头斜了他一眼,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继续刨他的石头。
"我问你话呢!"赵驼子一把抓住臭头的镐把,"赵泼儿是不是让你拐走藏起来了?"
臭头"呸"地啐了一口,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村小学放学的钟声当当响起。不一会儿,校长云功德领着学生们来参加劳动。云秀穿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正带着大班的孩子们往这边走。赵驼子红着眼睛瞪着她,在孩子堆里找自家小儿子赵胖。
这一看更来气——赵胖正和云秀的妹妹云娜有说有笑地帮村支书搬石头呢。赵驼子冲过去就要拽赵胖回家。
"放开我!"赵胖使劲挣脱,"老落后,一点集体主义精神都没有!我不向你学习,我要向云校长、云秀老师、村支书伯伯,还有林教授学习!"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在赵驼子心上。他正发愣,却见赵胖朝臭头那边看了一眼,臭头悄悄冲他竖了个大拇指。赵胖更来劲了,挺着小胸脯说:"我还要向臭头哥哥学习,他转变得可快了,这些天一直..."
"啪!"赵驼子一巴掌打断了赵胖的话。赵胖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村支书李建国走过来,拍了拍赵驼子的肩膀:"走吧,到村部去。你该接受教训,好好端正思想了。"
山上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望着他们。赵驼子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悻悻地跟着村支书走了,身后传来臭头继续刨石头的"铛铛"声,每一声都像是在嘲笑他。
村部的土墙上挂着褪色的锦旗和泛黄的政策宣传画,一张斑驳的办公桌上摆着搪瓷缸子,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李建国支书把缸子重重一放,"砰"的一声响,茶水溅在桌面的玻璃板上。
"你跟我瞪什么眼睛?"李支书拍案而起,黝黑的脸上皱纹都在颤动,"送你到拘留所拘留15天不服啊?"
赵驼子蹲在长条板凳上,驼背显得更弯了。他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搓着一根没点燃的旱烟,声音沙哑:"什么服不服的,我只服云祥福说我——"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八字命格中暗藏了一个'子水',命犯桃花,家庭破败,还有牢狱之灾..."他掰着手指一个个数着,"这些全都让我撞上了!"
屋外传来几声犬吠,衬得屋内更加寂静。赵驼子突然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腿:"云祥福啊云祥福,你两腿一蹬,自己去享清福了,咱们定的事儿眼瞅着泡汤了,让我心烦啊!"
"定的什么事儿?"李支书眯起眼睛。
赵驼子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已经泛黄,边角处还有被老鼠啃咬的痕迹。"这都是云祥福生前安排好的,"他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委屈,"我寻思着过了百天就把这事儿办了,可是..."
李支书一把夺过那张纸,在阳光下眯眼看了看。纸上赫然写着"换亲协议书"几个大字,下面按着两个鲜红的手印,像两滴干涸的血。还没等赵驼子反应过来,李支书已经"唰唰唰"几下把纸撕得粉碎。
"好你个赵驼子!"李支书把碎纸片往地上一摔,"拿这张纸当宝儿?都什么年代了,还要搞出换亲的丑事!"
碎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赵驼子慌忙蹲下身去捡,粗糙的手指在地上胡乱划拉着,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泥土。"你这是给我做的什么主啊,"他声音发颤,"纯粹是坑我哩,太不给面子了!"
"给面子?"李支书一把将他拽起来,"给你太多面子了!义务凿石——集体的事儿你不但躲着还绊脚;挂苞米,戴玉件,极尽羞辱云功德;亏你过去还是村干部!"他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赵驼子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抵在了墙上。
"云祥福死了,你装神弄鬼;这次打人,你是要坐大牢的!"李支书的声音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人家林松岭还替你说情,大家都给足了你的面子!"
赵驼子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儿子不顺心,女儿又离家出走,"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还有什么奔头?"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滑落,砸在地上。
李支书叹了口气,蹲下身来:"你看你那熊样。"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这些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想当初,咱俩并肩战斗的时候,"他指了指墙上那张泛黄的合影,"你是意气风发,关心他人,维护群体利益。而现在..."
"听不进去,听不进去了!"赵驼子突然捂住耳朵,像个任性的孩子,"别说这些了,大家都差不多,不是我一个人变得咋的咋的!"
李支书举起手,巴掌带起的风已经扫到赵驼子脸上,却突然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好吧,听不进去,我让你看进去。"
信封已经皱巴巴的,上面没有回信地址。赵驼子颤抖着手接过信,一眼就认出了那跳动的字迹——是赵泼儿的!他急切地撕开信封,几张信纸飘落在地上。他慌忙捡起,只见开头赫然写着:
"爸爸:我恨你!"
这行字像刀子一样扎进赵驼子心里。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信纸发出"沙沙"的响声。"你说我丢人现眼,你说我是现世报,足可以让我寻死了..."读到这里,赵驼子突然"啊"的一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冷汗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字迹。
李支书也蹲下身来,两人一起往下看:
"我真的去寻死了...但是,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吗?是林松岭教授!"
赵驼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信纸在他手中剧烈抖动。李支书按住他的手,继续念道:
"林教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他还向我讲述他爸爸勇担道义,勇敢面对生活磨难的故事,教育我,感化我。这期间,在我心灵最为苦难的时刻,村支书、云校长、云秀,还有臭头都在温暖我,鼓励我。而爸爸你为我做了些什么?最让人伤心的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林教授大打出手..."
读到这儿,赵驼子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李支书继续念道:
"大家都说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现在却变得自私狭隘,甚至荒唐起来。当然,我前段回乡期间,也是人不人鬼不鬼地作祸,现在想来,真是错了..."
赵驼子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有几滴正好落在"我已经与过去的我一刀两断,重新做人了"这行字上。他的视线模糊了,但还是坚持往下看:
"但是,我还是认同从前的爸爸,给了我儿时美好的时光。那时爸爸长得也高大,带我品尝南果梨,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梨子;带我刨山开道,讲述山外的文明..."
读到这儿,赵驼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背着小小的赵泼儿上山,给她摘野果,给她讲城里的新鲜事。那时候的赵泼儿总是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爸爸懂得真多"。
信的最后是一首诗:
"不要用眼泪冲刷人心的忧愁,
更不要自暴自弃而不顾灵魂的颤抖,
过去的纠结就放它过去,
未来的美好不可松手;
关键是现在,一定要定神凝眸,
你看那迟开的山花更艳,
丰硕的果实——定然醇芳在深秋!"
赵驼子读罢,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像受伤的野兽,穿过村部的窗户,回荡在整个涧水河村的上空。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这些年来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李支书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汉子,如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阵风吹来,那些被撕碎的换亲协议书碎片轻轻飘动,像一群白色的蝴蝶,最终消散在暮色中。
【版权所有】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