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两岸是故乡

刘驰军

曾经，我以为，寄情于山水之间，人生就有了拟托。于是，在时空的流转中，我常常把自己放逐于山水之间。因了欢喜，因了悲哀，山水就会生动起来，烙上情感印记的日子，随逶迤的时光，无语东流。

周至到西安有几条路可走，每周往返时，会固执地选择走108南线，眺望南山，亲近黑河，在晴空下，用欢悦安放乡愁。

常有朋友打趣道，你来我们西安后，气质、容貌都有了提升，我会自豪地说，我是黑河水养育的，你们也是黑河水哺养的，这是黑河带给我的底气。

与黑河结缘，似是与生俱来，又象呼应某种宿命，把她融入我的生命。甫一入职，即分配管理黑河，再调去管理渭河、田峪河，进机关，又到市里、省里，但黑河终并入渭河，田峪河是黑河的分支，在机关、市里、省上，也在更高层次、更辽阔的地域服务于黑河，为曾给予我养分的黑河鼓与呼。

7岁时，父母带我从县城回老家，因洪水冲断大桥，挽着裤脚跟在父母身后的我，心惊胆战地涉水而过，企盼大桥早日建成；17岁时，站在堤岸边看汹涌洪浪呼啸而来，又一路怒吼而去，年少轻狂的我，徒生出山河亦在挥霍中的一股豪迈；27岁时，在黑河金盆水库大坝，看诞生出《长恨歌》的千年古寺因世纪工程改变了模样，看富庶的金盆村沉为库底，如玉带般黯然逝去的黑水，对如水的人生发出沧海桑田须臾改的慨叹与及时把握今朝的了悟；37岁时，随干涸的堤岸一路前行，看瘦成一脉的水流，仍朝着某个目标锲而不舍地流去，我懂得在逆境里如何修正自己的人生目标；47岁时，在108国道黑河拦水坝处，看碧空如洗，青山似黛，棉朵般白云投映在水的波心，沉醉其间的我，只愿与天地共老。

合拍水流的节奏，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里，我皱纹丛生，渐渐老去的，还有身边的事与物。不曾老去的，只有黑河吧，灾难与辉煌并存，痛楚与复苏同在，徘徊与进步相生。但把起伏隐藏于堤岸的曲折里、水波的褶皱里，她安详得，如同一位没有过往的智者。

黑河，是我们的母亲河。黑河发源于周至的南端，在全县中间穿流而过，于最北端汇入渭河，养育了周至县，被全县人民奉为母亲河，金盆水库建成后，黑河又成为哺育古城西安人民的母亲河。年少时，与同窗游赏黑河，幻想，溯源而上，再顺流而下，用脚步丈量黑河。梦想不曾兑现，却终于攀援至太白巅峰，看大爷海、二爷海，看清澈的水深处呈墨绿色或黑色，验证了其为芒水或黑河的缘由；再看两岸悬崖峭壁挟裹中，奔腾向前的水流，变换出雪浪拍石的奇景；工作中，一段一段地踏步，看河谷稳定，一泻而下的顺畅，在入渭口潇洒地舍弃自己，投入浩瀚，一路东行。母亲河之于我们，最直接的方式是爱的供养，她奉献给土地以甘露，给予我们以甘泉。且不说民国时修建的“关中八惠”之一的黑惠渠，开渠后“黑水就范，两岸可免泛滥，为利尤溥”，今日仍在灌溉着全县11个镇街、76个行政村、13.94万亩的良田；2010年，随着“周至速度”的缔造者——黑河口水厂正式通水，县城、马召镇及管线沿途8.5万人的饮水安全问题有了保障，守着黑河的周至人，终于饮用了母亲河甘甜的乳汁，接受了大自然对周至的馈赠。作为西安市的重要供水基地，黑河金盆水库年向西安供水3.05亿立方米，年保证农灌用水1.23亿立方米，年发电7308万千瓦时。近年建成的引湑济黑工程，以及在建的全省最大调水工程引汉济渭工程，来源中有了长江水系的加持，让秦岭以南的钟灵毓秀，与秦岭之北的人杰地灵，以黑河为媒，有了结合。

黑河，是有文化的河。史学家说，人类文明的第一行脚印，是踩在湿漉漉的河边。哺育了周山至水的黑河，亦为全县人民的精神家园。周山至水的文明，大致是围绕黑河流域展开。黑河山区段的傥骆古道、营盘梁、钓鱼台、大蟒河等历史人文景观遗址；黑河西畔的演乐洞遗迹，有“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的历史典故，秦穆公之女弄玉在此吹箫，成仙升天；更有唐朝著名诗人白居易，在黑水峪口的仙游寺一气呵成写下了千古绝唱《长恨歌》，世代相传；黑河支流田峪河和就峪河之间的楼观台，为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是中国道教最早的重要圣地，传说老子在此讲授过道德五千言，其中“上善若水”，更是成为立世做人的圭臬。黑河水土养一方人，这片土地曾有以东汉博学多才的隐士挚恂、北魏大将军梁昕、唐朝左史江融、宋代名臣赵瞻、清朝理学大儒李二曲等为代表的人杰；有不胜枚举的，历代著名文人墨客之轶闻遗迹；又有现代全域文化底蕴深沉厚重的积淀，或有公职人员出书立作，或有野老村夫吟诗作对，或有市井小贩泼墨作画，飒爽红妆出口成章，又或有黄口童稚诵读论诗，以至作家叶广芩挂职周至时，感叹道“民间真是藏龙卧虎”，不敢自称为文化人。

黑河是条安澜河。一条河的光辉灿烂历史，是以水害持续不断斗争的历史。年少时，有年秋雨连绵，某日清晨就见到大门外的屋檐下坐满了人，父母告诉我们，黑河发水了，那些人是河边村子的，逃难到县城的。在和平年代，我第一次知道了“流离失所”的沉重。忘不了入职的首次防汛，当时黑河狐狸沟的流量为300立方米/秒，到黑河渠首洪峰700立方米/秒，即为警戒流量，凌晨三点钟，年长同事带我在富仁高王号险工段蹲守，我们打着手电一眼不眨地盯着洪流在堤脚回旋；2010年汛期，金盆水库泄洪流量仅只400立方米/秒，黑河堤防就不堪一击，多处出险，在司竹马坊段，百人的抢险队伍抛完沙袋、挂完柳，撤退不到五分钟，刚刚站立的堤防就开始垮塌。黑河堤防的脆弱，引发各级重视，2012年开始，投资8亿多元实施的黑河综合整治工程，让黑河沿线19.5万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得到保障，黑河的生态环境正在修复，经受住之后几次洪水，都平安无夷。去年9月中旬，连降暴雨，黑河上游出现1170立方米/秒洪峰，金盆水库下泄流量为近年最大值，达1100立方米/秒，黑河除几处水毁，工程运行平稳，黑河经受住了考验。在黑河，我们已经建成集堤防、水坝等为一体的较为完善的防洪减灾工程体系，成为抵御洪水和战胜旱魔的坚强屏障，我少年时所见到的“流离失所”逃难，在黑河两岸成为永久的历史。

黑河，是一条有着爱情元素的河。青春期的我，在桃花汛际，站在河边默读着“我们如两岸，总是聚少离多；如两岸——只因我们之间恒流着一条莽莽苍苍的河。我们太爱那条河，太爱太爱，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两岸”；秋风摇曳时，在水草丰茂处，吟诵着“所谓佳人，在水一方”。其时对着奔涌东去的水，突发异想，这条河，不也是当年一条相思路，被水拉向前方吗？被水拉向前方的，又委实是岁月。在岁月中，我想象着玉人吹箫，凤凰和鸣，引来祥龙瑞凤，弄玉萧史双双结伴成仙而去；体味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深刻，也见证了更多的美好。最重要的是，潜身于河畔的绿色中，我收获了自己的爱情，挽手，两人又并肩，在治理黑河中留下了奋斗印迹。此岸彼岸，终于连接在一起。是以，黑河也见证了我的爱情。

黑河，还是一条幸福河。三十年前，黑河东岸有稻田，秋波荡漾，风声稻浪，空气中一股清香，就把沉甸甸的欢乐传送。不过几年，稻田消失，又有几年，河水瘦身，再若干年后，水体污染加重，砂坑更联袂作恶，每年吞噬着数条鲜活的生命，无数个家庭的幸福与希望嘎然而止。周边的人们怨声载道，黑河如同一条生命危殆的魔鬼河。关闭非法砂场，数年间在全县开展“珍爱生命，防范溺水”宣传，从2012年系统整治后，实行河湖长制以来，56名市、县、镇、村四级河长，全天巡查，全时治理，把绿水青山守护，黑河改了容颜，焕了生机，我们所依赖的母亲河华丽归来。放眼望去，一条宽阔平整的堤顶道路，两排整齐的风景树矗立，一丛丛月季、格桑花，在晴空下愉悦着心情。某次夜间行驶堤顶，见有繁华夜市，摊贩，歌舞，戏曲，以为是村子庙会，同事告知，那是终南镇老堡子村的群众在纳凉。更为惊喜的是，水质改善，连续三年黑河入渭口的水质提升为二级，鱼儿畅游了，各种水禽飞回来了，有摄影家捕捉夕照下暮归图，晚霞，树影，丛草，悠闲的老牛，沿岸生活的人们获得感更多，幸福感更强。近年治理中，有关部门把水利风景区的构想前置，欲利用现有黑河金盆水库、发挥黑河平原段水系联通工程成效，依托省引汉济渭公司欲在黄池沟内岭北展厅建设引汉济渭博物馆，打造以水情教育、科普宣传、水利建设成就展示的4A级水利风景区，使水利工程、水利风景串起黑河历史文脉，在实现对自然环境的美化和补偿的基础上，形成全县经济的“绿色增长极”。如果说，择一处终老，我想，黑河两岸当可诗意地栖居了。

黑河，更是一条充满希望的河。在黑河的河床里，曾经劝离过拉着架子车手动筛沙的母子，振振有词地解释为他们的生命安全着想，当知晓他们为生活所困时，在下一次的巡查中，只劝他们汛期远离河道。本世纪初，人们收入渐丰，建筑业兴起，河边雨后春笋般种满了采砂场。粉尘飞扬，挖掘机在一斗斗地测量出河道的砂石，经地壳运动震动风化、又被水流冲击、石头相互摩擦形成的卵石，在大型机械里，只集体发出“咔嚓”一声，就破碎成各种规格的建材，巨型汽车忙碌着，把黑河的福利慷慨地运输给万户千家。一个个深度为十几米的砂坑，面向天空无声地申诉。某年，时任县级领导初次造访，在满是坑洼的堤顶道路行驶两个小时，只用“惨不忍睹”、“满目疮痍”两个成语，就把治理的决心树立。禁而不绝、死灰复燃，部门镇街联手，宣传、动员，重拳出手，拆除、断电、拘留，各种联合执法，一年年地严厉，在不同寻常的过去，我们看到了“扛着责任”的坚韧，磨砺中的前行。今天，非法开采销声匿迹，复垦，填平，昔日光秃秃的场地，已披上绿装。利用砂坑串葫芦似地“治砂还湖”，打造水景，也在规划中；以“周至水乡，大美黑河”为总目标的黑河平原段水系生态修复与利用工程规划，欲联通黑河金盆水库、西骆峪水库与就峪河，更是大手笔、大气魄、高标准、高品位地定义黑河，实现水资源联通联调联控，形成多线联通、生态健康的河湖库联通体系，彻底地改善河道两岸周边的生态环境，规划实施后，黑河将真正成为一条堤固岸绿、水清流畅、人水和谐的生态河流。

多年前，叫黑河的水流，现在依然还叫着黑河。从黑河到黑河，距离有多远？125.8公里，10950天。但我们所跨越的距离，岂止万水千山。

无法将自己置身于黑河之外，无论我是谁，无论我在哪里，都只是黑河的一滴水，偶尔腾起细浪，又会在瞬间复归于河流。在奔流不息的快乐中，共同脉动，把自己也流成黑河。

    作者简介：刘驰军，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喜爱文学，有作品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