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 湖 往 事
——坟头小黄花
作者:墨染青衣
稻子又黄了,芜湖边上的田畈一片金黄。山那边坟头上的石碑被太阳晒得发白,周围人把野草烧得噼里啪啦响,跟过年放炮仗似的。四面的山静得跟睡着了样,只有几缕炊烟从村屋的瓦缝里钻出来,飘到天上就散了。风里夹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不晓得是稻香还是花香,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冒出几朵不起眼的小黄花,开在一个没得碑的坟头上。花不大,颜色也不艳,可在这季节里显得格外扎眼。坟堆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你肯定以为下面埋的是个爱花的小姑娘,其实啊,埋的是我们村一段说不出口的往事……
【一】
这次回芜湖老家,又碰见了阿诚他妈。
阿诚他妈比上回见到时更老了。六十不到的人,脸上皱纹跟老树皮样,眼睛也瞎了,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攥着个褪了色的红头绳。
阿诚他妈是家里的老闺女,说是生了七个丫头片子,到第七个时,阿诚他外婆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阿诚他妈排行老四,她老头讲"四"字吉利,硬是把她留在家里招女婿,嫁给了当年下放到我们村的一个知青。第二年就生了阿诚,算是续上了香火。阿诚他外公这才闭了眼。一家三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在我们村还算中上等。
我记事那会儿,阿诚已经在镇上读初中了,要翻好几座山才能到学校。那时候村里能上初中的就两个人,一个是阿诚,另一个是梅香姐。梅香姐跟我住一个院子,长得排场(漂亮),一根大辫子甩到屁股下面,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梅香她爸在城里做事,三天两头不回家,屋里就梅香和她妈两个人。那时候阿诚经常来找梅香姐,手里总拿着些花花绿绿的书,后来就看到梅香姐也捧着书,两个人一起出门。有时候阿诚就在梅香家,跟梅香趴在一张桌子上写字、说笑。我那时候最喜欢往梅香家跑,翻他们那些花花绿绿的书。一来二去,我跟阿诚也熟了,他一看见我来,就给我看书讲故事,讲得我迷三道四的,天天"阿诚哥阿诚哥"地喊。
【二】
山牛的老婆说是山牛从城里"买"回来的,头发烫得跟鸡窝样,整天穿着高跟鞋,走路一扭一扭的,排场得很。那时候村里人都讲山牛走狗屎运,快四十的人了还能讨到这么年轻的漂亮老婆。山牛自己也得意,走路都带风。
可山牛就是山牛,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以前就是个赌鬼,赌得六亲不认,现在讨了漂亮老婆还是那副德行,麻将桌就是他的命。山牛老婆也不管他,他走哪跟哪,他喝西北风她也跟着喝。村里人都讲这女的可怜。山牛命也不好,说是得了种怪病,高烧不退,城里大医院都跑遍了,最后还是蹬腿走了。山牛老婆趴在山牛身上哭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几个壮劳力把山牛抬上了山。
山牛老婆还是山牛老婆,还是天天穿着高跟鞋,排场得很。
有天傍晚,我照例赶着吃饱的羊回家,路过山牛家门口时,听见屋里传来呜呜的哭声。我偷偷扒窗户往里看,山牛老婆躺在床上哭,旁边一个麻脸男人一边系裤腰带一边恶狠狠地说:"这事要传出去,咱俩都别想过安生日子..."我吓得一缩脖子,一溜烟跑回家了。我没敢跟我妈讲,怕挨揍。
打那以后,每次放羊回来,我都能看见那个麻脸男人从山牛家溜出来。我每次都躲得远远的。
"西村的麻子死了!"大人们都这么讲,说也是高烧不退的怪病...
从那以后,再没见哪个男人从山牛家出来过。
【三】
傻丫是村长的女儿,胖得跟她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黑眼珠少白眼珠多,见人就嘿嘿傻笑。大人都喊她"傻丫",我们也跟着喊。傻丫跟阿诚差不多大,念到小学三年级就念不下去了,回家放羊。傻丫的羊总是比我们的羊白一点胖一点,我们都不爱跟她一块放。可傻丫不跟我们在一起就难受,经常从家里偷白面馒头给我们吃,说是城里机器做的。每次看见她家吃白面馒头,我们都馋得跟家里闹。
傻丫拿来白面馒头,我们就带她玩。但我们还是变着法捉弄她。每次赶羊上山坡,我们就唱自己编的顺口溜:
村长家,傻闺女,一辈子,没人娶...
傻丫听了还是嘿嘿笑,有时候还跟着唱,唱得可起劲了。那时候我们觉得特别好玩。
傻丫后来不给我们带白面馒头了。有次我们唱顺口溜时,正好被赶马车下山的胖村长听见,村长揪着傻丫的耳朵把她拽回家了。从那以后傻丫就不跟我们一块放羊了,看见我们就翻白眼,躲得远远的。
这下完了,没了傻丫就没白面馒头吃了。我们就跟着傻丫,傻丫不理我们,我们就跟到村长家大门口。村长家养了几条大狼狗,见人就叫,我们只能远远地等着傻丫出来...
没过几天,傻丫又跟我们一块放羊了。
【四】
阿诚好久没来找梅香姐了。自从那个戴眼镜的城里小伙来梅香家后,阿诚就再没来过。
戴眼镜的城里小伙脸白得跟面粉样,头发剪得方方正正像块砖,每次来都骑个突突响的摩托车,后面驮着花花绿绿的礼盒,还有软绵绵的糖果。那小伙嘴甜得很,见人就喊"大爷大妈",对我们小孩更客气,掏从来没见过的糖果给我们吃。可我从来不要,扭头就走,因为我想到了阿诚哥。
阿诚哥已经不上学了,说是毕业了,整天闷在家里很少出门。有时候放羊经过他家门口,真想进去找他,翻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听他讲稀奇古怪的故事,可终究没敢进去,我怕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戴眼镜的城里小伙每次来都要把梅香姐驮走,过几天再送回来。我越来越讨厌他了,每次他来我都放狗咬他,可我家的狗见了他比见了我还亲。
有一天,城里小伙又把梅香姐驮走时,我看见阿诚哥站在大石头上往这边望,跟尊石像似的。我跑过去喊他,可阿诚哥像不认识我一样,低着头走了...
我呆呆地看着阿诚哥走远,想起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和书里的故事。
【五】
阿诚死了,是在梅香姐被城里小伙最后一次驮走的那个下午,说是喝了半瓶农药,那年阿诚刚满十八岁。
那天梅香家来了好多陌生人,穿得光鲜亮丽,个个喜气洋洋,又是吹喇叭又是放鞭炮,热闹得很。梅香姐的大辫子没了,盘了个大疙瘩在头上,刺眼得很。城里小伙的头发也不方了,中间分条缝,油光水滑的,胸前还别朵大红花...城里小伙驮着梅香姐出院门时,梅香妈抹了几滴眼泪,梅香爸笑得合不拢嘴。
阿诚家院子里围满了人,老远就听见阿诚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好不容易挤进去,只看见阿诚黑瘦的手。阿诚妈哭得用头撞墙,撞出了个大血窟窿。阿诚爸蹲在石头上,脑袋耷拉着。周围的人都摇头叹气,有的还在抹眼泪。在人群里,我看见了傻丫。
阿诚死了,被装进一口薄棺材,抬上了山。阿诚妈哭喊着不让抬,我和几个小伙伴跟在后面,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下葬的时候,阿诚妈死活要换个地方,后来才知道,原先选的地方旁边埋的是山牛。
阿诚死了,阿诚妈没日没夜地哭。每到半夜,村里都能听见阿诚妈凄厉的哭声...
离开老家的前一天早上,我又去了趟山上的坟地。小黄花还开着,颜色淡淡的,四周的土湿漉漉的,像是刚浇过水。我猛地抬头,看见不远处墓碑后面躲着个人,白眼珠多得吓人——是傻丫。我突然想起前天三叔说的话:"傻丫到底没嫁出去..."傻丫朝我咧嘴笑了笑,显然已经认不出我了。然后拎着个喂羊的小木桶,往山岗上走去。山岗上一群又白又胖的羊正在啃着黄土。我耳边又响起了小时候唱的那首顺口溜:
村长家,傻闺女,一辈子,没人娶...
【六】
梅香姐回来那天,正赶上七月半"鬼节"。
她一个人拎着个旧皮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那身城里人的打扮已经皱巴巴的,像晒蔫的菜叶子。我差点没认出来——大辫子没了,烫过的头发枯黄得像稻草,脸上扑的粉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
"小海子?"她先认出了我,声音哑得像生了锈,"都长这么高了啊..."
我想喊她,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五年前她坐在那个"四眼"摩托车后座离开时,裙子红得像火,笑得比村头广播里唱的黄梅戏还甜。现在她站在这里,却像个被雨淋透的纸人。
"你...回来过节?"我憋出一句。
梅香姐摇摇头,眼睛往山那边瞟:"我来看看阿诚。"
她话没说完,傻丫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还拎着喂羊的木桶。傻丫的白眼珠瞪得老大,突然"嗷"一嗓子把木桶砸在梅香姐脚边,脏水溅了我们一身。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傻丫用芜湖土话骂得唾沫横飞,"现在晓得回来?阿诚骨头都烂了!"她抄起地上的树枝就往梅香姐身上抽,"你晓得阿诚娘眼睛怎么瞎的?是哭瞎的!"
梅香姐不躲不闪,树枝抽在胳膊上立刻泛起红印子。她突然跪下来抱住傻丫的腿:"打得好...再打重点..."眼泪把脸上的粉冲得一道白一道黄。
我看傻了。以前梅香姐多要强的人啊,有次被镰刀割破手指都没掉一滴泪。
"走!"傻丫拽起梅香姐就往山上拖,"有脸就到阿诚坟前说去!"
【七】
阿诚坟头的小黄花被踩倒了几朵。梅香姐扑在土堆上哭得撕心裂肺,指甲抠进泥里,好像要把下面的人挖出来似的。傻丫站在旁边喘粗气,胸脯一起一伏。
"你以为我想嫁?"梅香姐突然抬头,脸上的妆全花了,"那年我爹欠了赌债,'四眼'家答应帮还钱..."她扯开衣领,锁骨下面露出道疤,"我跳过江,被捞上来了。"
傻丫的树枝掉在地上。山风把梅香姐的话吹得断断续续,我才知道"四眼"在城里早有相好,娶梅香姐纯粹是为了生儿子。今年查出不能生养,就被赶出来了。
"阿诚..."梅香姐摸着坟头的土,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怀过他的伢...在嫁人前..."
傻丫突然扑上去揪住梅香姐头发:"你放屁!"她眼睛红得像要滴血,"阿诚最规矩的人,哪会..."话没说完自己先噎住了。我想起以前阿诚和梅香姐趴在桌上写字时,他看她的眼神,确实跟看别人不一样。
梅香姐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张发黄的照片——她和阿诚站在镇中学门口,阿诚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举着两个红本本。
"毕业证那天照的..."梅香姐的眼泪打在照片上,"他说等秋收卖了粮,就去县里..."
傻丫一屁股坐在地上,白眼珠翻得更厉害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年秋天,梅香姐被"四眼"用摩托车驮走时,阿诚就蹲在这山坡上看着,直到天黑才回家。
【八】
第二天清早,傻丫踹开我家门,手里攥着个铁皮盒子。
"走!"她拽着我就往阿诚家跑,"给那女人看看!"
阿诚娘坐在门槛上摸黑剥毛豆,听见脚步声就喊:"是梅香吧?"她那瞎眼好像比我们看得还清楚。梅香姐从灶屋跑出来,手上还粘着玉米面。
傻丫把铁皮盒子砸在梅香姐怀里。打开一看,全是信,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封写着"梅香亲启",日期是梅香姐出嫁前一天。
梅香姐抖着手拆开,念了两行就哭得念不下去了。傻丫抢过来大声读:"...听说你要嫁人,我三天没吃下饭。昨晚梦见你穿红嫁衣站在江边..."傻丫突然卡壳了——她不认识"霓虹"俩字。我凑过去看,信上说城里"霓虹灯像鬼火",让梅香姐别去。
"我在他枕头底下找的。"傻丫嗓子眼发紧,"埋他那天下雨...盒子差点泡烂了..."
梅香姐把信贴在胸口,整个人蜷成团。阿诚娘突然摸索着过来抱住她:"伢啊...不怪你..."老人的瞎眼里淌出混浊的泪,"阿诚走前说...说你要是回来...把他那箱书给你..."
我们这才发现床底下真有个木箱,里头全是当年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最上面是本《芜湖县志》,书签夹在"婚俗"那一页。
【九】
收稻子那天,村里人看见三个女人在田里忙活——梅香姐弯腰割稻,动作比谁都利索;傻丫扛着谷袋,力气比男人还大;阿诚娘坐在田埂上摸稻穗,瞎眼笑得眯成缝。
晚上村里放电影《天仙配》,放到七仙女被逼回天庭时,我听见后排梅香姐和傻丫在嘀咕。
"...我打听过了,城里现在招纺织工..."
"...不去!我爹要把我嫁西村..."
"怕什么,跟我睡一屋!"
"那阿诚娘..."
"带着!听说城里医院能治眼睛..."
电影散场时,我看见她俩一左一右搀着阿诚娘往回走,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棵枝繁叶茂的树。
经过阿诚坟头时,梅香姐突然"哎呀"一声。我们凑近看——那几朵被踩倒的小黄花不知被谁扶正了,还用草茎绑了支架。花瓣上沾着夜露,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像星星掉在了地上。
【作者简介】
张龙才,笔名淡墨留痕、墨染青衣,安徽芜湖人,爱好文学,书法,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因为 简简单单才是真,平平淡淡才是福。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过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懂得知足的人,即使粗茶淡饭,也能够尝出人生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