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的低洼处体察历史的纵深处
——卫国强长篇组诗《到虞山》解析
评论员:陈东林
卫国强带有自传性质的长篇组诗《到虞山》,是一部在社会低洼处打捞历史魂魄的心灵史诗。组诗规模宏大,阵容壮观,共有九章三万两千多字,这在当代诗坛上较为少见。诗人以童年记忆中的虞乡为精神原野,在贫穷困苦的生存底色上,构建起纵贯家族史、乡村史与民族精神史的宏大叙事。这部作品如同潜入历史暗河的探照灯,在社会底层的缝隙里照见文明的肌理,于个体命运的颠簸中折射出时代的光影。
一、乡土记忆:精神层面的“永恒故乡”与“诗史”发源地
据卫国强回忆,他的童年常跟随母亲回到虞乡外婆家。那是一个被黄土丘陵包围的村落,蜿蜒的羊肠小道如同大地的皱纹,见证着岁月的流逝。组诗以“虞乡”为核心意象,这个承载着家族根系的乡土空间,既是地理意义上的外婆家与母亲的居所,更是精神层面的“永恒故乡”与“诗史”发源地。
诗人在组诗中,如同一位执着的家族历史记录者,通过“供桌夹层的家谱”“分散的祖坟”“发黄的老照片”等具象符号,勾勒出卫氏家族“苦水般泄出”的命运轨迹。曾祖父的坟“土坷垃似的”,那简陋的坟茔仿佛在诉说着家族早年的艰辛,每一块土坷垃都承载着岁月的沧桑;母亲的坟在“稀树岗”,稀疏的树木在风中摇曳,像是在为逝者招魂,又像是在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家族史中交织着“国军战死”“土改被毙”的血色记忆,这些沉重的历史事件宛如“苍天随意扔在地上的几块乱石”,无情地砸向这个普通的家族,打乱了原本平静的生活节奏。这种对家族谱系的碎片化呈现,实则是对乡土中国底层生存状态的全景式扫描——饥饿是笼罩在人们头顶的阴霾,封闭的环境如同无形的牢笼,宿命般的颠沛则是生活的常态,它们共同构成了乡土记忆的基调。
诗中反复出现的“王官谷”意象,成为乡土精神的物化象征。卫国强曾描述,年幼时他常跟随长辈前往王官谷,那时天柱峰的“幽幽味道”,是山间草木混合着湿润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瀑布的“绸缎般柔软”,水流从高处倾泻而下,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似仙女的绸缎飘落人间;司空图的溪亭诗句,刻在斑驳的石壁上,与“祖辈们用汗水和泪水发酵的泥土味道”形成互文,将自然景观与人文沉淀熔铸为独特的精神地标。诗人直言“想一辈子享受这苍天悄悄藏下的大自在”,然而现实的残酷却让他陷入“身体沉沦、灵魂突围”的悖论中,深刻揭示出乡土既是庇护所又是枷锁的双重属性。乡土给予人们生存的空间和情感的寄托,但同时也因封闭和落后,限制着人们的视野与发展。
在虞乡,还有许多独特的民俗风情。每年的春耕时节,村民们会举行古老的祭祀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他们身着传统服饰,在田间地头虔诚地祭拜土地神,那庄重的神情和古老的仪式,承载着世世代代对土地的敬畏与依赖。秋收时,金黄的麦浪在风中翻滚,村民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收割着庄稼,汗水湿透了衣衫,却也浇灌出对生活的希望。这些场景,都被诗人融入到对乡土记忆的描绘中,使得虞乡的形象更加丰满立体,也让读者更能感受到乡土文化的深厚底蕴和独特魅力。
二、历史凝视:在卑微处照见文明的本真
组诗的历史书写突破了宏大叙事的窠臼,转向对“沉默的大多数”的聚焦。卫国强在创作手记中曾提及,他从小听着长辈们讲述那些平凡却又充满故事的人生,深刻体会到普通人在历史长河中的重要性。诗人以“蚂蚁”自喻,在“洪水似的浩浩荡荡”的群体盲从中,坚守“孤独而沉思的光芒”。这种边缘化视角,让历史的肌理在细节中显影。
祖父“一字一顿出声读史”的质朴画面,源自卫国强童年的真实记忆。那时家中条件艰苦,没有丰富的文化娱乐,祖父却将读史视为最大的乐趣。他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捧着一本破旧的史书,逐字逐句地朗读,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将自己置身于历史的风云变幻之中。这一画面不仅展现了祖父对知识的渴望,更体现了底层民众对文化传承的坚守。奶奶“密封瓦罐里的柿饼”,背后也有着一段辛酸的故事。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奶奶省吃俭用,将来之不易的柿子制成柿饼,放在瓦罐中密封保存,只为在特殊的日子里,能让家人品尝到一丝甜蜜。那柿饼的苦涩,承载着生活的艰辛,也蕴含着长辈对晚辈深深的关爱。母亲“五分钱硬币挂件”的温热,是母亲对孩子的牵挂与祝福。在卫国强外出求学时,母亲将一枚五分钱硬币精心制成挂件,挂在他的行囊上,希望这枚硬币能为他带来好运,保佑他平安顺遂。这些看似平凡的细节,构成了底层民众的精神史诗,让我们看到历史是由无数普通人的生活点滴汇聚而成。
对动物意象的妙用,成为历史隐喻的独特载体。“无头公鸡的悲壮行走”,在虞乡的某个清晨,一只被斩首的公鸡,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在院子里摇晃着行走了许久,那不屈的姿态让年幼的卫国强深受震撼,仿佛看到了生命在绝境中的抗争;“燕子撞玻璃的绝望”,则是他在城市中偶然见到的场景,象征着生命在面对未知障碍时的迷茫与无助;“北极熊捕食驯鹿的残酷”,是他通过书籍和影像了解到的自然现象,既展现了生存的残酷法则,也是对人性善恶、文明演进的哲学叩问。特别是“琥珀中的蚂蚁”意象,以“瞬间即永恒”的悖论,将卑微生命定格为历史的见证者,恰似诗人在诗歌中营造的精神化石。这些动物意象的运用,丰富了诗歌的内涵,使读者能够从不同角度去理解历史与生命的意义。
此外,卫国强还在诗中描绘了许多虞乡老人讲述的历史故事。有一位老人曾说起,在战乱时期,虞乡的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保卫家园。他们用简陋的武器,与敌人展开殊死搏斗,许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这些故事虽然没有载入正史,但却是虞乡人民不屈不挠精神的真实写照。还有一位老人回忆,在土改时期,村里的人们经历了巨大的变革,有的家庭因此分得了土地,生活有了改善;有的家庭却因此陷入困境。这些故事从不同侧面展现了历史的复杂性,也让我们看到了普通人在历史洪流中的无奈与抗争。
三、诗性拓展:在沉降中抵达存在的本质
《到虞山》组诗的精神内核,体现在“向死而生”的诗性超越。卫国强在创作过程中,经历了多次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思考。他在“身体沉沦”与“灵魂飞升”的二元对立中,构建起独特的生命哲学:“脱去沉重躯壳”才能“完成灵魂腾飞”,“抽刀割断脐带”象征着对世俗规训的挣脱。这种突围不是凌空蹈虚的浪漫主义,而是扎根于“社会低洼处”的清醒认知。
当“响器的呜咽”抚慰尘世缺憾,在虞乡的丧葬仪式中,那悠扬而哀伤的响器声,回荡在村庄的上空,仿佛是逝者对生者的最后告别,也是生者对逝者的深深缅怀;当“银杏叶的金黄”温暖岁月寒凉,村头那棵古老的银杏树,每到秋天,金黄的叶片随风飘落,为大地铺上一层金色的地毯,给萧瑟的季节增添了一抹亮色。诗人在苦难中淬炼出“低处的光芒”,这光芒虽不耀眼,却能照亮人们内心的黑暗角落,给予人们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诗歌语言呈现出“粗粝与神性并存”的特质。“铁腥味的现实主义”与“梦幻般的象征主义”交织,如“黄河水的腥浊”与“虞乡的仙乐南风”并置,黄河水裹挟着泥沙奔腾而下,那腥浊的气息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磅礴力量和历史的厚重;而虞乡的南风,带着花草的清香,仿佛仙乐般轻柔,给人带来美好的遐想。“家谱的暗淡”与“星空的辽夐”对照,家谱上褪色的字迹,记录着家族的兴衰变迁,显得暗淡而沧桑;而星空的辽阔深邃,代表着无限的宇宙和未知的未来。这种语言张力,恰是底层经验与形而上思维碰撞出的火花。
诗中多次出现的“镜子”意象(如“佛与我的互拜”“影子的自我清洗”),折射出诗人对存在本质的追问。在虞乡的寺庙中,卫国强曾对着佛像虔诚跪拜,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佛与自己的对视,这种奇妙的体验让他开始思考自我与外界的关系。而“影子的自我清洗”,则源自他在夜晚的一次漫步,月光下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化,仿佛在进行一场自我的审视与净化。在“正与反的轮回”中,个体如何在历史洪流中锚定真实的自我?这些意象的巧妙运用,使诗歌更具哲学深度,引导读者深入思考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同时,卫国强在诗歌中还融入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他曾在经历人生挫折后,独自漫步在虞乡的山间小路上。那时,他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回想起自己的成长历程,心中感慨万千。他将这些情感和思考融入到诗歌中,使得诗歌不仅仅是文字的堆砌,更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他用诗歌表达了对生命的热爱,对理想的追求,以及在困境中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些情感的注入,让诗歌更具感染力,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
四、文化反思:在传统与现代的裂隙中坚定守望
《到虞山》组诗对传统文化的解构与重构,贯穿于每首诗的字里行间。卫国强在虞乡的生活经历,让他对传统文化有了深刻的认识和独特的思考。一方面,诗人解构了“贞洁牌坊”“关帝神像”等传统符号的神圣性。在虞乡,曾经矗立着一座古老的贞洁牌坊,它见证了过去女性的悲惨命运。随着时代的发展,这座牌坊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成为了历史的遗迹。当“神像被盗”后母亲仍觉“神在心头”,这一细节生动地揭示了传统信仰在现实生活中的坚韧性,以及人们对精神寄托的无奈与迷茫。当“风水先生的王气论”不敌“现实的生存焦虑”,传统的权威叙事被剥离,暴露出其虚妄本质。这些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困境与挑战。
另一方面,诗人又在“晒衣节的诗心”“蒲剧的高腔”“背冰汉子的彪悍”中,延续传统文化的精神骨血,使其在现代性语境中重获新生。晒衣节是虞乡的传统节日,每到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将衣物拿到户外晾晒,同时还会举办各种民俗活动。人们在晾晒衣物的过程中,攀谈着生活的琐事,分享着彼此的喜悦,那热闹的场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蒲剧的高腔,激昂高亢,演员们用独特的唱腔演绎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传承着古老的艺术文化。背冰汉子的彪悍,是虞乡独特的民俗表演。在寒冷的冬日,汉子们赤裸上身,背着巨大的冰块,在街道上表演,他们的勇气和力量令人惊叹。这些充满地域特色的文化元素,展现了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与强大生命力。
对城市化的反思,成为文化批判的重要维度。随着社会的发展,卫国强离开虞乡,走进城市。在城市中,他感受到了“城市妖魅”的挤压,高楼大厦如同钢铁森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冷漠而疏离。他开始怀念“货郎担的纯洁无虑”,小时候,货郎担走街串巷,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用品,更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与信任。在“钢筋水泥的冰冷”中,他眷恋“乡村土墙的温热”,乡村的土墙承载着人们的生活记忆,充满了家的味道。这种怀旧不是简单的复古,而是不满工业文明异化人性的情绪宣泄。
当“高铁铁轨锈迹斑斑”,象征着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带来的后遗症,如环境污染、资源浪费等问题;当“钟楼钟声悄然消失”,代表着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逐渐消逝。诗人以“诗歌的钢火”淬炼出抵抗遗忘的武器,用诗歌记录下时代的变迁与人们的情感。他在诗歌中呼吁人们重视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反思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希望能够找到一条传统与现代和谐发展的道路。
卫国强的组诗《到虞山》,是一部在社会地层中挖掘精神富矿的力作。诗人以“低微到尘埃”的姿态,完成了对历史纵深处的勘探与言说。这部组诗如同穿透云层的一束光,既照亮了乡土中国的苦难渊薮,也为当代诗歌的精神突围提供了一条沉降式路径——唯有扎根于“社会低洼处”的生存体验,才能抵达历史与人性的纵深处,让诗歌成为照见时代精神的明镜。它不仅是诗人个人情感与思想的表达,更是对社会、历史、文化的深刻洞察与反思。通过这部组诗,我们看到了虞乡的风土人情,感受到了乡土文化的魅力;了解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变迁,体会到了历史的沧桑;同时也引发了对生命意义、传统文化传承以及现代社会发展等诸多问题的深入思考。它是一部具有深刻思想内涵和艺术价值的作品,为当代诗歌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也为读者打开了一扇了解乡土中国和历史文化的窗口 。
【评论员简介】
陈东林:学者、诗人、教授,大雷霆诗歌流派创始人,中国工信部高级职称原资深评委,红学批评家,唐诗宋词专家,唐诗之路国际诗歌学会副主席,首届国际王维诗歌节金奖获得者,“诗与远方”国际华文诗歌大赛金奖获得者。丝路文化院评委会主任,江苏省南社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