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八章、时姨的女儿来看母亲
吉丽没想到母亲的病惊动了这么多人,她的好友时姨的女儿明明特意从北京来看她。时姨是母亲的三个好友之一,另外两个是徐姨和谢姨;时姨的丈夫是韩叔,他兼有徐姨丈夫会办事和谢姨丈夫会干活的特点,他们有两子一女,两头是儿子、中间是女儿。此时时姨已经跟小儿子移居石家庄,这娘俩和母亲常有微信,女儿险些当上吉家的儿媳妇。
“周姨,丽丽姐。”明明进屋放下拉杆箱说,然后进厨房帮助母亲做饭,她一句客套话都不会说,就像是他们吉家的人。
“不许打我男人!”
七八岁的明明在炕沿上挥舞着拳头说,那时她正吉祥玩“过家门”,她扮妈妈、吉祥扮爸爸,把吉丽笑得哟,就假装打吉祥,吉祥就跑,明明就护着,他们仨就把炕上的被垛弄了个天翻地覆。
四菜一汤很快就做好了,全是明明主理,就她有权进母亲的厨房,并把母亲冰箱里不知道放了多久的东西进行了清理,吉丽是想不起来替母亲清理冰箱的,她的主要时间在想自己的小说,不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出名?她的名气还不如发表第一篇小说的当年,在全市造成过不小的轰动,因为那时候人们爱看小说而市场上缺小说;挣钱?她每月会从退休金里拿出百分之二十来录制小说,她已经三十多年没尝到过稿费的味道;还有什么?改善自己的社会地位?现在人对作家的尊重还不如打倒一切的文革时期,那时候的文艺作品虽然被批判,作家却不被小瞧,哈尔滨不小,发现个作家却是凤毛麟角。吉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持写小说,这条路不知道有多黑暗、曲折、漫长。
母亲吃饭慢,他们俩吃饭快,就在碗里留下点饭等着老人家,停下来说话。
“明明,我最早的记忆是你妈来我家帮我妈干活,我妈那时候啥都不会干,特别是做棉裤,我妈做的棉裤穿不几天膝盖的屁股就只剩下两层布,棉花都堆在了裤脚上。”吉丽说。
明明说:“噢,你妈是南方人,比东北人怕冷。做棉衣得新旧棉花搭配着絮,旧棉花板正,新棉花暖和,也是棉花凭票得省着用;絮好得用线缝在布上,膝盖这种要打弯的地方更得缝得密。后来有了缝纫机就把棉花一趟一趟扎在布上,现在都买现成的就都不会做棉衣了。”
明明说话直爽不会兜圈子,可一口一个“你妈”让吉丽听得有点不舒服,只可惜母亲没这么个儿媳妇,她对周姨的关爱是真心的。吉丽说:“过去物资缺乏工资少,会干活就很重要,我妈后来也成了生活的专家。”
母亲说:“人家的人才是生活的专家,不像咱们家,咱们家的人都是笨蛋。”
明明笑了,说:“周姨您不能这么说,您家我姐是大作家,吉祥是大教授。”
母亲说:“他们俩不但笨,不会干活也不懂生活,他们俩的另一半也不行。”
“周姐,你说咱们是不是嘎个儿女亲家?”
时间回到了四十年前,时姨对母亲说,已经是少年的吉祥正在和明明备战高考,下乡三年的吉丽正好“挂锄”回家,她不知道自己应当准备高考还是写一篇歌颂贫下中农的小说,母亲顶多让她在家呆一周,时间一长她就会烦。
时姨在教母亲打毛衣,有一种像鳄鱼纹那样的花型真好,她瞅瞅孩子们说:“干脆咱们‘双亲家’得啦,你姑娘嫁我儿子,我姑娘嫁你儿子。”
吉丽全听在耳朵里,心砰砰跳,如果那样她和母亲的关系就会有改善,韩叔是粮食局领导竟然有办法不让他大儿子下乡,也能早点把她办回城。
这时穿得像豆包式的韩灵进来了,对他姐姐明明说:“哟,你又来你老婆婆家啦?”
两个大人笑,吉祥的脸变成了一块红布,明明躲在一边哭。
饭吃完了,吉丽说:“我洗。”把盘碗捡到厨房回到餐桌说:“明明,我妈当年不但不会干活,还没朋友,因为我爸的历史问题我妈也受了牵连,该入党都没入成,这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明明也变回了自己母亲当年的模样,鼓鼓的脸,笑呵呵的样子;可她的性格像他父亲,热心助人,也是跟周姨有“准婆婆”的感情。她说:“你妈真不容易,怕受牵连就得好好表现,整天值夜班都顾不上家,她业务也强,单位的人都佩服她。”
母亲说:“当年咱们过日子活多多?特别是一入秋,得扒炕掏炕,这是男人的活,我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哪会?每年都是你爸爸给干。脱煤坯、买煤买柴,得用大推车往家一车一车拉,没有你们父母的帮助我们就活不到今天。”
难得在所有人都远离母亲时韩叔和时姨不怕人瓜田李下,这才让母亲有了另外的朋友,可这不完全是事实,吉丽说:“我一个女孩儿,哪次韩叔来掏炕不是我穿得像要饭的式的帮着干?韩叔一个人哪能拉动一车煤或秋菜?哪次不是我像小马驹似帮着拉?平时的活,挑水、买粮买菜、点火做饭哪样不是我一个人干?而吉祥一手不伸只知道学习。”
这是吉丽在心中酝酿了很久的怨气,即使现在用玩笑的口吻,母亲听了生气道:“明明你听到没?她一直跟我系个疙瘩。”
人哪,到多大岁数都对陈年往事耿耿于怀,明明笑了,像主人那样跟吉丽说:“姐你洗碗去吧。我和周姨有话说。”
“丽丽你洗碗去吧,我们和时姨和韩叔有话说。”母亲像对外人那样对吉丽说。
时间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已经是大姑娘的吉丽含着眼泪走进厨房,她没洗碗,侧耳倾听里屋四个大人的谈话。
“周姐,咱们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对象得早定,可以晚谈、晚婚、晚育。”这是韩叔的声音。
“吉祥一心在学习上,说不搞对象,我这当妈的也不好勉强。”这是母亲的声音,话里充满遗憾。
“明明和祥子好像有书信,明明不跟我们说。你看丽丽跟韩科怎么样?”
“这敢情好。”这是继父的声音。
“她配不上韩科。”这是母亲的声音。
吉丽恨不能在厨房大叫起来:“我哪点配不让韩科?”
“你女儿是个大美人儿,只怕我儿子配不上。”这是时姨的声音。
已经是老人的吉丽含着眼泪洗完碗,坐在餐桌上生闷气,她当年不是看上了韩科,而是看上了时姨一家——那是充满了旧式规矩的大家庭,韩叔主持着一切,连他家八杆打不着的亲戚都弄到粮库当搬运工,后来都转了正,现在是哈尔滨的大家族。如果她当年嫁到韩家,工作、生活、房子和母亲的关系就会是另一番景象,她就从门缝里看着那搂着坐笑眯眯地看电视的那娘俩,母亲也是命苦,没娶到这么好的儿媳妇,如今吉祥的媳妇脾气虽然好,可工作能力差、什么活都不会干、在家没干过活的儿子现在什么活都得干,母亲就特别心疼他——英国和当年的中国那样活多,母亲在英国住了九个月就回了国并再也不去了,说眼不见,心不烦。
“明明经常和我通信,比你们姐俩强。”母亲曾经对吉丽说。
“明明大学四年都没找对象,一直等着你弟弟。”母亲曾经对吉丽说。
“明明找了个山东的博士对象,她可顾家了,他们俩在日本留学,她总给娘家寄日本电器,还把她小弟弟弄到日本打工,挣了钱回家做起了买卖。”母亲曾经对吉丽说。
“明明现在是他夫家的大掌柜,给她婆婆家的农村盖了大瓦房,也把农村的亲戚接到了北京。”母亲曾经对吉丽说。
“当初你韩叔想让你当他的儿媳妇,你不同意,嫌韩科长得丑。可韩科继承了你韩叔会做生意的特点,从养鸡起家,现在当上了‘鸡司令’——是黑龙江最大的养鸡场,他也像你韩叔对韩家的亲戚好,都从农村弄来管养鸡场,还带动了老家的农村致富。”母亲忘了当初就是她反对他们俩才没成。
明明跟周姨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来到客厅和吉丽说话;“你妈脑子真好使,现在还能指导我生活、学习和工作。姐,我跟你们一起去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