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
作者/崔和平
在岁月的长河中,扁担宛如一位沉默而坚韧的行者,承载着生活的重量,于时光的褶皱里静静伫立。它是一根被岁月打磨过的竹木,也是一曲被汗水浸透的乡谣,更是一段被时光镌刻的民族记忆。
扁担的诞生,本就是一场与自然的对话。匠人们总在暮春时节走进竹林,挑选那些筋骨强健、竹节匀称的老竹。竹子被砍下后,需经烈日曝晒褪去青涩,再用砂纸细细打磨,直到表面泛起温润的光泽。若是木扁担,则要选质地坚硬的槐木或枣木,刨去树皮,削成浑圆的脊梁,每一刀都讲究力度与角度,仿佛雕琢一件艺术品。扁担的两端微微翘起,像一对谦卑的翅膀,托起人间烟火。新扁担初用时,会渗出淡淡的竹香或木香,那是大地馈赠的芬芳,也是匠人掌心温度的余韵。
记忆中的扁担,总是与勤劳的身影紧密相连。在乡村的晨曦中,当第一缕阳光温柔地洒在黛青的瓦片上,扁担便开始了它一天的使命。爷爷挑着扁担,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田间。那扁担的两端,挂着沉甸甸的水桶,井水在桶中轻轻摇晃,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闪烁如星。扁担压在他古铜色的肩上,与脊背摩擦出细密的汗珠,在晨雾中蒸腾成薄薄的白烟。他的脚步踩在田埂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扁担的“吱呀”声与脚步声交织,仿佛是大地的脉搏在跳动。远处,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与扁担的声响,共同谱成了乡村最质朴的晨曲。
农忙时节,扁担的使命更加沉重。秋收时,父亲用扁担挑着一捆捆金黄的稻谷,稻穗垂在扁担两端,沉得几乎要触到地面。他的脊背弯成一座拱桥,扁担在肩上勒出深红的印痕,汗水顺着脖颈滑落,滴在土地里,与稻谷的芬芳融为一体。山路崎岖,扁担随着步伐的节奏左右摇晃,父亲的手掌紧紧扣住担绳,虎口处磨出的老茧,是岁月刻下的勋章。有时扁担不堪重负,发出清脆的“咔咔”声,父亲便会停下脚步,用随身携带的竹片轻轻敲打担身,如同老友间的对话,扁担便又挺起脊梁,继续前行。
扁担不仅是劳动的工具,更是家庭的重担与情感的纽带。旧时,母亲用扁担挑着新鲜的蔬菜走街串巷,扁担一头的竹筐里,青菜还带着晨露的湿润,另一头则是刚挖出的红薯,裹着泥土的芬芳。她瘦弱的肩膀被扁担压得微微倾斜,却仍步履轻盈,因为筐里装的不仅是生计,更是对家人的牵挂。孩童时,我常趴在扁担旁,看父亲将晒干的柴火一捆捆码在担上,柴火的尖梢戳着我的鼻尖,痒得我咯咯直笑。那时,扁担是家的支柱,是爱的桥梁,将生活的艰辛与温暖,一同挑进日升月落的轮回。
在古老的村庄里,扁担还承载着许多乡俗与传说。逢年过节,村中老人会用扁担表演“担舞”,扁担在手中翻飞如龙,两端悬挂的红灯笼上下起伏,照亮整个祠堂。据说,这样的舞蹈能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关于扁担的谚语更是不胜枚举:“扁担挑日月,汗水换粮仓”“宁折不弯腰,扁担的骨气”,这些话语里,藏着先辈们对生活的领悟与坚守。就连扁担上那些深浅不一的裂痕,都被视为吉祥的“福纹”,每一道都是岁月馈赠的勋章。
扁担也有着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暴雨天,它浸在泥水中仍不褪色;烈日下,它曝晒得滚烫却不裂不折。我曾见一位老农在陡峭的山坡上挑粪施肥,扁担突然断裂,他却不慌不忙,从腰间抽出备用麻绳,将断担捆扎结实,继续攀登。那场景让我恍然:扁担的坚韧,何尝不是人的坚韧?那些在苦难中挺直脊梁的身影,那些在绝境中咬牙前行的人们,不正是扁担精神的化身?
如今,扁担的身影已渐渐淡出乡村。轰鸣的卡车取代了它的足迹,便捷的机械解除了它的重负。但每当走进博物馆,看见那静静悬挂在墙上的扁担,我仍会驻足良久。它的表面已蒙上岁月的尘灰,竹节间却依然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能听见它曾经的“吱呀”声在耳畔回响。那些被扁担挑过的岁月,那些用汗水浇灌的土地,那些在重压下依然微笑的脸庞,早已化作民族血脉中永恒的图腾。
扁担,那是一根充满故事的扁担,那是一根饱含情感的扁担。它从山林中来,到烟火中去,挑过清晨的露水,挑过午后的烈日,挑过黄昏的霞光,最终挑进了我们共同的文化记忆。纵使时光流转,纵使世事变迁,只要有人依然保持着那份坚韧与担当,扁担的精神,便 永远在人间生生不息。
在某个静谧的夜晚,我仿佛又听见扁担的“吱呀”声,从远方悠悠传来——那是大地的心跳,是生命的吟唱,是永不褪色的乡愁。
作者简介
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诗词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