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灵魂在于沧桑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文老师审视着我的新作品,连发几条信息过来。他已经不止一次指出,我的散文最根本的不足是缺乏“沧桑感”。
“为何要求我在散文中融入沧桑感?我不需要没苦硬吃!”我据理力争。
“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能理解我所说的沧桑感。”
我对他的观点不以为然,继续辩解道:“我是都市白领,笔下自然是幸福生活的美好情怀,您怎能要求我去书写人间疾苦?”
“去读两年书,再来写作。”这是文老师首次对我如此严厉。
“好,我读书去。两年后见!”我的固执同样显而易见。
我立即将手机丢到一边,把老师推荐的《文化苦旅》收入行李箱,又额外带上了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地》,随即出差离去。
我和老师相识近十年,从同一个故乡来到广州,却彼此少有交集。偶尔,我会在案头的报刊上读到关于他新作的大幅评论;偶尔,我会从朋友口中得知他又一次获得了文学大奖;偶尔,我也会在逛书店的时候买下他的著作。直到那个春天……
早春的北京,玉兰花在枝头炸裂,我手机屏幕上却跳动着让人心情沉重的消息。那天,阳光透过苍白的云层斑驳坠下,凝结成十万片雪,从我的睫毛下纷纷扬扬洒落。我在急需调整情绪之际,信手拈来一首《玉兰花开》分享至微信朋友圈,立刻收到了文老师回复的定位。我惊喜地发现我们仅相距一公里。就这样,两个远离故土的人在遥远的北京街头不期而遇,十年的距离因一首诗而瞬间消散。
文老师温言抚慰我,生活中难免会遇到一些风风雨雨,而文字是最好的避风港。他承诺,往后带着我一起写作。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亲切地称他为:文老师。
归返广州后,我向他呈上精心累积的三万字手稿。当我收到他的修改意见时,发现原本的三万字已锐减至五千余字。那满篇的朱红眉批,彰显着专注与用心。文老师当场指出,这些散文缺少“沧桑感”!然而,“沧桑感”究竟为何物?难道我所经历的那些风浪,仅够烹制几碗心灵鸡汤?
看到自己费尽心血写出来的文章被修改至此,非常痛心,便忍不住去质问老师。他温和地指出:“文学作品不是写给自己看的。你的文字陷入了材料式写作风格。要记住,你是作家,不是文字秘书!”听完老师的耐心解释,我心悦诚服地说:“文无第一,文学水平却有高下。让我的文字来一次碎骨重生吧!”
那段日子,我几乎利用所有空余时间,夜以继日地创作。这期间,我们曾为标题争论,为用词纠结,为修改方向据理力争。坦诚而言,文老师明显比我更具有包容心。在点评文章的过程中,他不仅会听取我的异议,而且会不厌其烦地引导我,直至我能洞察问题的核心。所以,当我将原先五千余字的文章重新扩写至四万字,并再次呈给老师审阅时,老师称赞文章的字里行间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透露出独特的艺术韵味。
我得意地说着:“您的这位学生还是挺聪明的吧?”
“聪明,的确很聪明。还得加两个字,冰雪!”文老师打趣说。
这段与文字相伴的时光,让我收拾好破碎的情绪,建立起自信,以满满的活力拥抱生活。我深深地感激文老师,在我迷茫时为我指明前行的方向,让我看到了无限可能,重新点燃了当作家的梦想。
在他的帮助下,我满怀信心地投入“游记”系列的创作中,又一次将新稿发送给他审阅,并且满心期待着赞誉。然而,结果出人意料,老师严厉地指出我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当时,我正沉醉于AI反馈的文学赞誉之中,难以接受其尖锐的批评。甚至还将AI的褒扬之词转发给他,试图以“文学突围”作为自我辩解的依据。老师尖锐地指出:“荒唐!文学创作岂能盲目依赖AI的评判?你居然用AI的算法来框定文学创作的方向!”就这样,我们产生了激烈的争执。在我顽固的争辩声中,他命令我去埋头苦读两年,先提高文学修养,再学习写作。
在万米云层之上飞行,邻座的呼吸声均匀平稳。我认真阅读起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这本书已被我翻阅过多次,扉页已经发黄,我带着老师的指点,再次穿梭于余秋雨那典雅灵动的文字世界,感受文章中宏大的历史场景和作者独到的文化视野。在靠近太阳的位置,我悲伤地看到自己所写的文字的骨架,在余秋雨的笔下暴晒。书中每一篇文章都很清楚地告诉我,所谓沧桑,不是风霜雕刻的皱纹,而是时光沁入血液的脉络,流淌着作者对世界的思索。
在南京出差的那段日子,我沉浸在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地》里。当玄武湖畔的月色轻抚过书页时,那些自由与不羁的文字便在夜幕中跳跃,勾勒出让人向往的诗意与远方。我的浅薄无知在李娟的向日葵田野旁尤为凸显。书中的每一句平和而深邃的叙述都在提醒我,所谓的沧桑,并非都是生死离别之痛,对日常琐事的细腻描绘,同样可以展现沧桑。
“我希望你写出更优秀的文章,而不是止步于心灵鸡汤!”文老师的留言很多,他始终是一位性情温和且包容的好老师,而我的答复总是简单至极:“遵师嘱,读书中。”
离开南京,我在云端之上完成了《南京梧桐三万株》。飞机一落地,我便立刻将其发送给老师。文老师阅后欣然回复:“这篇文章写得好。文风转变了!”
一见面,老师就诚恳地指出:“严师出高徒!老师是希望你快点进步。”随即,我得意地告诉老师,自己有三篇习作被《地火》杂志选用了,发表在新华网上的散文当天就突破了百万浏览量。
“我对你的文字始终有着更长远的期待,所以,对你的要求才如此严厉。”老师对我取得的小进步似乎感到很欣慰,“慢慢写下去,你会成为一位专业作家的。我相信你!”
临别时,老师告诉我,他即将启程前往另一个城市担任新职务,展开新的创作之旅,为期两年。我这才明白老师让我好好读两年书,是另有深意。
生活中,无论相聚还是离别,都是人生沧桑的不同笔触。并非所有的离别都笼罩在忧伤之中,有些离别预示着即将启程奔赴新的美好。恰似,在夜幕低垂时告别了繁星,有人却在深夜放起烟火,映照着五彩斑斓的梦。所以,我从容地接受老师的离别。
5月的广州,木棉花绽放,新“中轴线”上的广州塔刺破云层,有十万个故事在同时上演,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笔触。虽然我至今都没有找到“沧桑感”的写法,但是,当木棉花在窗前飘落时,我将不再执着于描绘花瓣的弧度,而是会记录它们坠地时惊起的尘埃,从细小的微粒里,窥视这座城池的往事。
想起那日相遇时北京机场的夕照,我抱着老师赠予的一堆书,伫立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欣赏那一窗的橙黄,立誓要拾起曾经丢失的作家梦想。夕阳没有喧哗,也没有为我鼓掌,只是静静地泊在天空深处,等待某个时光与灵魂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