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柿魂
文/蓝光
富平古称“频阳”,取“河水流向接近太阳运行轨迹”之意。我小时候,每逢夏天大雨过后和村子里的伙伴一起到频阳河戏水,甚是怀念那份童年的乐趣。频阳河距离我家不远,步行半个小时就到。这片被日光厚爱的土地,自汉代起便有了柿树栽植的痕迹。两千余年的风霜雨露,将柿子树的根脉深扎进频阳的肌理,与黄土高原的沟壑一同生长,与石川河的流水一道蜿蜒。当我的手抚过曹村镇马家坡那棵千年柿树的树皮——粗糙如铠,黢黑似铁,竟触到了历史的温度。这棵人称“柿寿星”的古树,胸围达1.7米,冠幅如巨伞般伸展10米之遥,至今仍于唐顺宗丰陵脚下挺立,俨然是活着的史册,在每一道裂纹里书写着隋唐五代的风云。
关于“柿寿星”,最令人低回的是那则“柿树封侯”的传说。元朝末年,一个叫朱兴宗的年轻人饥肠辘辘地流浪至金瓮山。深秋寒风刺骨,他蜷缩于破庙前,忽见一树金柿悬垂如灯。他拾起落果入口,甘甜的浆液瞬间唤醒垂危的生命。临行前他立于柿树下占卜前程:一卦问乞讨,不吉;二卦问归寺,不吉;三卦问投军——上上吉!这个后来改名朱元璋的汉子,十六年后身披龙袍重返此地,竟解下黄袍披于树身,行鞠躬大礼:“封尔为凌霜侯!”。而今树旁红绸翻飞,尽是乡民挂上的祈愿,当年帝王感恩的仪式,早已化作百姓对生命的礼赞。
听乡里老人常说:灾荒年月,它是穷苦人的“救命树”。青黄不接时,摔碎的柿果掺着削下的果皮,与谷糠捣作一团,名曰“柿糠”,不知救活了多少饥肠。富平人更懂得向柿树索取智慧,买不起纸的孩童,摘取“凌霜侯”肥厚的叶片练字,成就了“柿叶临书”的佳话,叶脉间仿佛还残留着墨香与求知的渴望。柿蒂入药止小儿腹泻,柿果酿酒制醋,连刮下的柿霜,都是治口疮的良药,是贫寒岁月里最甜蜜的慰藉。
富平柿树不慕桃李争春。春日里,它静默地抽枝散叶;入夏后,青柿隐于密叶,以涩味自保;待到万木萧疏的深秋,它才捧出赤心,点亮荒寂的山野。这品格滋养了富平人的性情。遥想唐代郑虔,贫不能致纸,便寄居长安慈恩寺,取柿叶习书,终成“郑虔三绝”的佳话;而富平一座寺庙前结出的一蒂四果祥柿,更让才子广宣赋诗入翰林:“当夏阴涵绿,临秋色变红。君看药草喻,何减太阳功”。柿魂早已融入文脉,在墨香与诗行间流转。
随着社会的发展,柿子树已成为富平县的一张走向世界的名片。首先我们步入曹村镇的“中国柿博物馆”,一颗6500年前的碳化柿核静卧展柜,将柿子与人类相伴的时光拉至悠远。玻璃幕墙外,退耕还林的柿海翻涌绿浪,电商货车上满载的柿饼箱印着各国文字。当年朱元璋命人移栽进南京“柿庙”的富平柿苗,如今以另一种形式遍植世界——日本吉野市柿子博物馆郑重记载:“全世界柿子最大的产地是中国,而优生区在富平。”
风过金瓮山,千年“凌霜侯”的枝叶沙沙作响。它看过皇陵落日,听过灾民哀叹,受过帝王袍冠,而今只安然守护着挂满红绸的朴素愿望。柿树从不言语,却将一切刻进年轮:生命原可如斯坚韧扎根瘠土,饮霜沐雪,最终捧给世界以赤诚的甜蜜。
每当秋意渐深,富平黄土坡上,就可看见柿子熟了。远远望去,只见累累果实挂在枝头,深红如血,灼灼逼眼,如同悬在半空中的小灯笼。柿子树扎根在黄土高原上,枝杈粗壮,树皮皲裂如老农的手掌。那些果实便密密实实地点缀在枝上,成熟后无人采摘,也自红得如此炽烈,几乎要将整个山野都烧着了。
柿子树生长在富平,是黄土坡上最普通又最顽强之树,也是富平驰名中外的特产果树。它不择水土,亦不避旱寒,无论梁峁沟壑,随处生根发芽,默默生长。每每看它:春来抽出新叶,嫩绿怯生生地探头;夏至则浓荫蔽日,叶子厚实,绿得发黑;及至秋深,满树叶子皆褪尽了绿意,纷纷凋零。叶子落尽后,树便显出筋骨来了,光秃秃的枝条反而更衬得柿子红得惊心动魄,仿佛燃起了一树树凝固不熄的火焰,在寒风中执拗地照耀着。
每逢霜降前后,此时节,富平人便忙活起来。人们扛着竹竿,提着筐篓,在树下来回穿梭。竹竿顶端绑着特制的铁钩,轻轻勾住挂着柿子的细枝,一旋一扭,柿子便乖巧地落进人们手中。枝头柿子摘尽后,便在地上铺开苇席,人们将柿子倒于其上,妇女孩子则围坐席边,仔细削去柿皮。柿皮薄如蝉翼,刀锋过处,露出澄黄柔软的柿肉。柿皮削尽,柿子便如初生婴儿般光洁柔嫩,在席子上排成行、列成阵,在秋阳下曝晒数日,悄然褪去水分,渐渐内敛凝缩。孩子们便在席间嬉闹追逐,偶尔碰翻了柿子,惹来大人几声嗔怪,却仍如雀跃小鸟般咯咯笑着跑开。
柿子经日晒之后,则需夜间以席覆盖,白天再掀开曝晒。如此反复,柿子便由黄转红,由红渐褐,最后蒙上一层薄薄的白霜,凝成蜜色琥珀般的珍馐了——富平人称之为“点柿子”。柿饼制成后,入口软糯甘甜,齿颊留香,是冬日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我出生于富平,祖祖辈辈是地地道道的富平人。 柿子树于我,也是童年回忆中不可遗忘的一部分。我家村头便有一棵棵老柿子树。每逢柿子刚熟,我与伙伴一起爬上树杈,攀高枝以摘红柿,不料失足跌下。幸而树不甚高,只摔得一身泥土,却无大碍。然而树上熟透的柿子却被我压碎不少,鲜红的汁液粘满衣服,如同殷红的血渍。大人闻声赶来,见我狼狈之状,并未责备,反笑着将我抱回屋中。随后我吃着母亲煮熟的绿柿子,那香甜的味道,至今仍在我舌尖回味无穷。
柿子树无言,却用倔强的红果昭示着一种存在的尊严:既生于贫瘠土地,便以生命之力酿出浓甜,在寂寥时光里,兀自悬挂着那一抹红,一点暖。此物此景,何尝不是对荒芜世相一种深沉的隐喻,那枝头不肯熄灭的赤焰,正是土地本身所迸发、所酝酿、所坚守的尊严。柿子树何尝不是大地上的烛台?烛火虽微,永恒闪耀。
个人简介:
常广智,笔名蓝光,中国民主同盟盟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爱好文学、哲学、音乐,代表作品包括《无言的时候》《点梅》《百合花的约定》《雪花》《红玫瑰》《音乐海》《一抹馨香红》《雪爱梅》《读你》《太阳花》、《我有一个冬天的名字》《泱泱大国》《祝福祖国祝福党》和《长发姑娘》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