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强的皮鞋陷进泥泞的村道时,他恍惚听见了十五年前自己离开时的脚步声。那时他穿的是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踩在同样的黄泥路上,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就送到这儿吧,爹。"记忆中少年的声音清脆响亮,"等我在城里站稳脚跟,接你们去住大楼房!"
老槐树还在村口,比记忆中更加粗壮皲裂。赵志强伸手抚摸树皮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指尖停留在一个小小的"燕"字上。树皮已经长开,把那个字撑得支离破碎,就像春燕在他记忆中的模样——清晰又模糊。
"是志强娃不?"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志强转身,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脸上皱纹纵横如田垄。他愣了几秒才认出来:"三叔公?"
"真是你啊!"老人咧开嘴,露出稀疏的黄牙,"你爹天天念叨,说你要回来了。走,我带你去家。"
赵志强拖着行李箱跟在老人身后,轮子在泥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他记得从前村里都是石子路,下雨天会变得滑溜溜的,他和春燕总爱在上面追逐打闹。现在路拓宽了,铺了层水泥,却已经开裂凹陷,还不如从前的石子路。
"村里变化大吧?"三叔公头也不回地问。
"嗯,都快认不出来了。"赵志强含糊地应着,目光扫过路旁那些或新建或破败的房屋。有些贴着瓷砖的二层小楼突兀地立在土坯房中间,像穿着西装革履的人误入了乞丐堆。
转过一个弯,三叔公突然停下脚步:"春燕家到了,你要不要..."
赵志强的心猛地一跳。眼前的房子比他记忆中破败许多,墙皮剥落,院门歪斜。一个穿着褪色花布衣裳的女人正蹲在井边洗衣服,背影瘦小而佝偻。
"不用了。"他迅速说,"先去看我爹吧。"
三叔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赵家的老屋比赵志强记忆中矮小了许多。墙角的裂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院里的枣树已经枯死,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指向天空。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坐在门槛上抽烟,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爹。"赵志强喊了一声,嗓子发紧。
"还知道回来。"老人咳嗽着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进屋吧。"
屋里比赵志强记忆中昏暗。唯一的改变是墙角多了台旧电视机,上面盖着绣花布。母亲的照片挂在堂屋正中央,还是他离家那年拍的,笑容温和而遥远。
"医生说...怎么样?"赵志强放下行李,轻声问。
"肝癌,晚期。"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天气,"没治了,花那冤枉钱干啥。"
赵志强张了张嘴,想说可以带他去城里大医院,想说钱不是问题。但看着父亲枯瘦的脸和桌上那堆药瓶,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不是钱能解决的。十五年前他离开时,父亲还是个能扛两百斤粮食的壮汉,现在却像个缩了水的布偶。
"吃饭吧。"父亲指了指灶台,"你三婶给做的。"
一碗稀饭,一碟咸菜,两个冷馒头。赵志强想起昨天在公司旁边餐厅吃的三百元一位的日料,胃里一阵翻腾。
"听说你在城里混得不错?"父亲突然问。
"还行,部门经理,管着二十多号人。"赵志强下意识整了整衬衫领子。
"娶媳妇没?"
"还没...工作忙。"
父亲哼了一声:"春燕都有三个娃了。"
赵志强的手抖了一下,筷子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趁机掩饰自己突然发热的眼眶。十五年前那个夏夜,春燕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把初吻给了他。"我等你,"她当时红着脸说,"多久都等。"
"我去给你铺床。"父亲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棵老树。
夜深了,赵志强躺在儿时的床上,听着屋外蟋蟀的鸣叫和父亲的咳嗽声。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个模糊的光斑。他摸出手机,没有信号。这个价值八千元的智能机器,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还不如一盏煤油灯有用。
天蒙蒙亮时,赵志强被一阵鸡鸣惊醒。他走出屋子,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喂鸡。老人撒一把玉米,鸡群就扑棱着翅膀围上来,啄食的声音像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
"我去村里转转。"赵志强说。
父亲点点头,没说话。
清晨的村庄笼罩在薄雾中,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赵志强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小学——一栋低矮的平房,墙上的"知识改变命运"几个大字已经褪色。他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简陋的课桌椅,斑驳的黑板,和他当年读书时一模一样。
"志强哥?"
赵志强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春燕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个菜篮子。她比昨天井边看到的背影要挺拔些,但眼角的皱纹和粗糙的双手无声诉说着这些年的艰辛。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些许少女时的神采。
"春燕..."他嗓子发干。
"听说你回来了。"春燕笑了笑,"过得好吗?"
"还行。你呢?"
"就那样呗。"她耸耸肩,"种地、带孩子、伺候公婆。农村女人不都这样。"
赵志强突然注意到她额头有一道疤,藏在刘海下面。"你这是..."
"去年收麦子时不小心摔的。"春燕下意识摸了摸那道疤,"没事,不疼了。"
他们沉默地并肩走着,路过村委会新建的二层小楼,路过已经干涸的池塘,路过当年他们常去的小树林。每一处都勾起回忆,每一处又都面目全非。
"你当年说,要带我去看大城市。"春燕突然说,"还说要在黄浦江边买房子。"
赵志强胸口发闷。他现在确实住在黄浦江边,不过是租的三十平公寓,月租六千。"春燕,我..."
"我开玩笑的。"春燕打断他,"那时候说的傻话,谁还当真啊。"
他们走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春燕伸手摸了摸那个已经变形的"燕"字,轻声说:"那年刻字时,你说等我们长大了,要在这棵树下结婚。"
赵志强记得。那年他十六岁,刚刚考上县里的高中,春燕哭得像个泪人。"别哭,"他当时说,"等我大学毕业就回来娶你。"
"你恨我吗?"他突然问。
春燕摇摇头:"有啥好恨的。你走出了大山,过得比我们好,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赵志强知道这不是真的。他看过春燕当年寄到学校的信,一封比一封绝望。"村里来了个包工头,爹想让我嫁给他...""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撑不下去了..."最后一封信里只有五个字:"我嫁人了。保重。"
"你男人...对你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打是亲骂是爱呗。"春燕笑了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至少他让我吃饱饭。"
赵志强突然想起自己公寓楼下那家精品超市,里面一瓶矿泉水卖二十元,是他一天工资的千分之一。而春燕可能一辈子都没喝过那么贵的水。
"志强哥,"春燕突然认真地看着他,"你在城里...快乐吗?"
赵志强愣住了。他想起每天挤地铁的窒息感,想起应酬时喝到吐的狼狈,想起房东突然涨租时的无助,想起同事背后的算计...但他只是点点头:"挺好的。"
春燕似乎看穿了他的谎言,但什么也没说。远处传来孩子的喊声:"妈!回家吃饭了!"
"我得走了。"春燕转身前,突然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塞给他,"你以前最爱吃的槐花饼,我早上刚做的。"
赵志强捧着还有余温的布包,看着春燕远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十五年的时间,还有无数个选择累积成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回到家里,父亲正坐在门槛上剥豆子。赵志强在他旁边坐下,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爹,"赵志强突然说,"我辞职了。"
父亲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剥豆子:"为啥?"
"累了。"赵志强望着远处的山,"想在老家待段时间。"
"随你。"父亲把豆子扔进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
赵志强鼻子一酸。他打开春燕给的布包,槐花饼的香气立刻飘散开来。他掰了一半递给父亲,老人接过去,咬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儿。"父亲说。
赵志强咬了一口自己的那份,甜中带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春燕站在槐花树下,白衣飘飘,笑容比槐花还甜。
回不去的何止是时间,还有那个会为一片槐花而欣喜若狂的自己。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