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泾渡:泾河涛声里的丝路记忆
文/邢群娥
铁码头记
晨光漫过泾河的水面时,临泾渡的石板岸总先被镀上一层金。驼铃从东方的薄雾里钻出来,带着泾阳城里砖茶的醇厚、硝盐的清冽,一步步踏过露水打湿的河滩。摆渡的老艄公叼着旱烟,看那队骆驼跪在岸边饮水,蹄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这石板是临泾渡的骨,历经千年洪水冲刷仍棱角分明,于是才有了“铁码头”的名号。从这里向西,驼队要走进陇东的黄土塬,走向甘宁青的风沙,甚至远到中亚的集市;而那些从西域归来的马帮,鞍袋里晃悠的藏区红花、宁夏枸杞,也总要先在这渡口歇脚,再顺着泾河的流向,融入关中平原的烟火。
一、石板上的商脉
临泾渡的石板,是被千万双脚印焐热的。泾河在这里拐了个温柔的弯,南岸的凤凰嘴像只伏在水边的巨鸟,台塬沟壑间藏着白渠的支流,渠水潺潺,正应了《水经注》里“泾水又东,经白渠城南”的记载。这方水土最特别的,是河床下连片的青石,层理分明如叠嶂,洪水来时,浪头拍上去只溅起雪白的沫,石板却纹丝不动。老辈人说,这是当年大禹治水时定在河底的镇石,所以任凭泾河春汛多猛,临泾渡的渡船总能准时离岸,不像下游的花池渡,每年总要被冲毁几艘木船。
这“铁码头”的底气,撑起来明清数百年的繁华。作为泾河八大官渡之一,临泾渡像个不知疲倦的枢纽,一头连着泾阳、三原的商号,一头拴着西北的草原与戈壁。泾阳城里的茶商最清楚,发往兰州、西宁的砖茶,十成里有四成要从这里过:压制成块的茯茶用竹篾捆着,装在驼背上像摞起的黑砖,骆驼迈着碎步走过河滩时,茶砖碰撞的闷响混着驼铃,成了渡口不变的晨曲。与之相对的,是从西边来的皮毛商队,马背上搭着整张的滩羊皮、狐皮,带着草原的膻气,一到渡口就被等在岸边的皮货商围住,算盘珠子打得比泾河的浪还急。
商贸最盛时,渡口周边硬生生踩出一条五六里长的商业街。东街多是客栈与草料场,清晨从泾阳县城出发的驼队,傍晚准会在这里扎堆。骆驼跪在青石板上嚼干草,赶驼人则挤在“顺河楼”酒肆里,就着辣酒讲西去路上的险:“过六盘山时,风把帐篷掀了,骆驼惊得直蹦,亏得老舵爷的鼓声响,才把牲口镇住。”西街的铁匠铺永远火星四溅,铁匠抡着锤子给驼钉掌,铁砧上的火花溅到街面,与对岸塬上的落日连成一片。当铺的柜台擦得锃亮,掌柜的戴着老花镜,仔细打量商客押来的玉坠——那玉坠上的纹路,说不定就刻着丝路古道的走向。
最动人的是暮色里的渡口。夕阳把河水染成蜜色,最后一班渡船靠岸时,挑夫们扛着茶砖往客栈跑,扁担在肩上咯吱响;酒肆的窗棂里透出昏黄的灯,夹杂着猜拳声与说书人的拍板;连渡口边的老槐树都热闹,树杈上挂着商客忘拿的草帽,树根下藏着孩子们捡的驼铃碎片。这不是长安的朱雀街,没有那么多雕梁画栋,却有着更扎实的烟火气——它是赶路者的驿站,是交易者的市集,更是无数普通人讨生活的舞台。水夫们蹲在船头补渔网,看货栈的伙计点着马灯盘点,嘴里念叨着“今日过了三十套载重车,收了九百文”,声音混在晚风里,像在给这一天的繁华盖戳。
二、鼓音里的魂魄
比商队更有分量的,是渡口岸边的鼓声。临泾渡的人都信,这鼓声里住着泾河的魂。
船老舵是鼓艺的传人。据说他年轻时跟师爷“老舵爷”学鼓,三年才获准碰那面“泾河神鼓”。神鼓就立在渡口旁的老槐树下,鼓腔是用百年槐木挖的,内壁还能摸到树心的年轮;鼓面蒙的是秦川老牛皮,晒过三伏的日头,浸过数九的河水,敲起来声如闷雷,能传到对岸礼泉县的塬上。有次邻村的鼓队来较劲,敲到兴头上,船老舵抄起鼓槌,《黄河浪》的调子刚起,对方的鼓手突然手僵了——那鼓点里裹着泾河的力道,一下下砸在人心上,像是洪水拍击石板岸,容不得半分虚浮。从此便有了那句老话:“临泾渡船老舵鼓一敲,太平原上鼓都静悄悄。”
鼓谱里藏着更古的秘密。老辈人说,《龙王令》是祈雨用的,鼓点急如雨点,慢似云聚。天旱时,老舵爷会换上红绸带,领着队伍从渡口出发,一路敲着鼓往嵯峨山去。鼓点先缓后急,到了山顶取水时,突然一顿,整个队伍鸦雀无声——这时若有风吹过,便是龙王要显灵了。民国十八年大旱,泾河见底,船老舵的师爷敲《龙王令》敲到第七天,虎口淌血染红了鼓面,回程刚到渡口,乌云就从陇东压过来,雨点子砸在鼓上,竟和鼓谱的节奏分毫不差。后来有人说,那雨是鼓声唤来的;也有人说,是千百年里,渡口的人把对水的敬畏,都敲进了鼓点里。
更奇的是惊蛰的《春耕令》。每年这天,船老舵会带着鼓队在渡口祭拜,鼓点起时,对岸塬上的耕牛会齐刷刷跪下。有年我跟着祖父去看,只见神鼓一响,原本在田埂上吃草的牛突然抬头,耳朵耷拉着,泪珠从眼角滚下来,滴在刚解冻的泥土里。祖父说:“这鼓是通灵性的,老牛皮蒙鼓时,得让牛看着,敲起来它才认。”后来才知道,这仪式藏着农耕与航运的默契——渡口的繁华靠商队,商队的根基在农田,鼓声一响,是提醒所有人:土地与河流,从来都是一家人。
鼓音里还渗着硝烟味。太平镇周边的村子,名字都带着刀光:寨头、西寨、堡子……相传是古代驻军的地方。1949年“泾水之战”时,船老舵的儿子就敲着神鼓支援前线,鼓点模仿冲锋号的节奏,战士们踩着鼓点渡河,把红旗插上了对岸的塬。战后有人说,那鼓点里有股狠劲,像极了当年戍边将士的军鼓。或许真是这样,从丝路的商队护卫,到近代的保家卫国,临泾渡的鼓声,从来都带着一股不屈的硬气。
三、时光里的余温
铁打的码头,终究抵不过流水的改道。1972年,泾河大桥通车那天,渡口的老艄公们都去看了:钢筋水泥的桥身横跨两岸,汽车开过去时,桥面微微震动,比渡船稳当百倍。有人叹口气:“以后不用再看水情摆渡了。”可更多人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老槐树突然没了树荫。
桥通了,商队改走公路,商业街的铺子一个个关了。东街的“顺河楼”拆时,掌柜的把那块“百年老店”的匾额摘下来,泡在泾河水里——他说这样能留住点渡口的味。铁匠铺的炉子熄了,铁砧上生了锈,只有那堆没打完的驼钉,还在角落里闪着冷光。水夫们大多改了行,有的去桥上当护路工,有的在家种果树,只有老船老舵,还每天去渡口坐坐,摸一摸被磨得光滑的石板。
1998年我最后一次见渡船,是条破旧的木船,泊在浅滩上,船板缝里长满了青苔。撑船的是个年轻人,说一天顶多渡两三个过河的农人。他指着岸边的石碑说:“这是光绪年间的,涂县令立的,上面写着骆驼过河要六十文。”我凑近看,碑上的字已模糊,但“禁止勒索”四个字,还能辨出笔锋的刚硬。后来听说,这碑被搬到了阴郭村史馆,成了临泾渡仅存的“铁证”。
彻底废弃是在2010年后。泾河水位一年比一年低,裸露的河床像块干裂的嘴唇,连木船都搁了浅。有人想把神鼓拿去博物馆,可鼓身裂了道缝,再也敲不出声。船老舵的后人试着复原鼓谱,却怎么也找不准当年的韵律——那些藏在鼓点里的水情、风声、牛鸣,早已随着渡口的消失,散进了风里。
但有些东西,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太平镇的杏花节上,锣鼓队敲起新编的《泾河谣》,有段调子突然让老人红了眼:“这不是《春耕令》的开头吗?”《泾河号子》成了非遗,传承人唱的“哎嗨哟,撑船走”,还是当年水夫们的腔调。阴郭村史馆里,那块光绪石碑前总围着人,有人指着“骆驼每只六十文”的字样,给孩子讲当年的驼队。
去年春天,我又去了凤凰嘴。站在塬上往下看,泾河的水细细窄窄,像条银带,当年的渡口处,只有一片长满芦苇的滩涂。风过时,芦苇沙沙响,恍惚间竟像听见了驼铃——不是记忆里的清脆,而是带着点沙哑,像老人们讲故事时的嗓音。滩上的青石板还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踩上去,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驼队的重量,感受到那些脚步声、鼓声、浪涛声,沉淀在石缝里,成了时光酿的酒,越久越醇厚。
或许,这就是临泾渡的宿命。它不再是交通的枢纽,却成了历史的坐标——在这里,你能摸到丝路的脉搏,尝到商贸的甘苦,听到文化的回响。就像那块光绪石碑,字会模糊,但石头的硬气还在;就像那些失传的鼓谱,调子会忘,但藏在骨子里的精神还在。
夕阳西下时,我往回走,看见几个孩子在滩上捡石子。其中一个举起块青石板,兴奋地喊:“看!这上面有花纹!”我凑过去看,那是水流冲刷出的纹路,像极了一张地图,蜿蜒着,通向遥远的过去,也连着无尽的未来。
作者简介:
邢群娥,陕西泾阳人,毕业于咸阳师范学校历史系。陕西散文学会成员,大秦文学院院士,泾阳县乡村文化振兴研究会理事,社树文化研究会理事。曾在"国学杯"华人文学大赛中,获得散文类二等奖、小说故事类一等奖。《环球人文地理》《泾河文化研究》等书中发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