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过郑州时,许晓雯在素描本上画下了第一百张速写。画中是程默的侧脸,他正望着窗外飞驰的麦田,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斑。许晓雯在页脚标注:6月17日,离家第3天,他开始像父亲一样凝视远方。
"下一站是晋城。"程默转回头,相机挂在脖子上晃悠,"有个废弃煤矿,八十年代就关了。"
许晓雯合上本子:"你爸当年画过煤矿吗?"
程默摇头,从背包里取出父亲寄来的素描本。这已经成为他们的仪式——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先翻翻七十年代的陈建国是否曾用铅笔丈量过这片土地。
"但他画过矿工。"程默指向一幅群像,"你看,这些人的眼睛..."
许晓雯凑过去。发黄的纸页上,十几个矿工排成一列,每个人都提着矿灯,眼神疲惫却明亮。画纸右下角有褪色的铅笔字:献给地下的光。
晋城比想象中荒凉。出租车司机听说他们要去老矿区,直接摇头:"那地方邪性,去年还塌过。"
最终他们搭了辆运煤的顺风车。司机老李是矿工后代,一路上讲着矿上的鬼故事:"井下死的冤魂不散,每到清明..."
"现在还有人下井吗?"程默打断他。
老李沉默片刻:"有。小煤窑,没牌照的。"他看了眼程默的相机,"别拍那些,惹麻烦。"
废弃矿区像头沉睡的巨兽。锈蚀的井架刺向天空,工人宿舍的门窗黑洞洞地张着。程默的相机快门声惊起一群乌鸦,它们扑棱棱飞过选煤楼残破的标语:安全生产大于天!
"有人。"许晓雯突然抓紧程默的手臂。
远处井口晃动着几点灯光。随着叮当声接近,十几个满脸煤灰的人影浮现。他们拖着装满煤炭的拖车,腰弯得几乎贴地。最年轻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肩膀被绳索勒出血痕。
程默的镜头不由自主举起来。取景框里,少年矿工突然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刺人心。快门响起的瞬间,老李冲过来按住相机:"不要命啦!"
当晚,小旅馆的灯泡时明时暗。程默把照片导入电脑,许晓雯则反复描摹那个少年矿工的眼神。窗外突然传来引擎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开门!查身份证!"
程默飞快拔出硬盘塞进被窝。三个穿制服的人闯进来,为首的扫视满桌的摄影器材:"记者?"
"自由创作。"程默递上身份证,"有备案的。"
那人翻着相机,删了几张照片:"矿区危险,不准拍摄。"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明天中午前离开。"
凌晨三点,程默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许晓雯不在床上。洗手间亮着灯,传来纸张撕裂的声音。推开门,他看见许晓雯正把一堆碎纸片冲进马桶。
"第四十八稿。"她眼睛红肿,"还是抓不住那种光..."
程默从马桶里捞起几片湿漉漉的纸屑,拼凑出一个矿工轮廓,但面部被刻意模糊了。"你在害怕,"他轻声说,"怕画出真正的他们。"
许晓雯的眼泪砸在洗手台上。程默想起获奖那组照片,当时他也犹豫过——真实有时太沉重,会压垮观看者,更会压垮记录者。
天亮前,他们偷偷返回矿区。晨雾中,那个少年矿工独自在井口整理工具。程默隔着很远拍下他喝水的侧影,许晓雯则开始画速写。这次她的线条不再犹豫,炭笔狠狠刮过纸面,仿佛要把地心深处的黑暗一并挖出。
回旅馆收拾行李时,老李慌慌张张冲进来:"快走!你们照片上网了!"
程默昨天偷拍的矿工群像被一个博主转发,标题是《21世纪的奴隶》。转发量迅速破万,评论区沸腾着愤怒与质疑。手机不断震动,有媒体采访请求,也有陌生号码的威胁短信。
"火车站不能去了。"老李塞给他们两张长途汽车票,"先去临汾,再..."
敲门声打断了他。程默握紧三脚架,许晓雯把硬盘藏进内衣。门开处,却站着气喘吁吁的陈父——程默的父亲,手里捏着封介绍信。
"县文化馆...和晋城文化局...是兄弟单位。"老人上气不接下气,"我和他们局长...打过招呼了。"
原来程默母亲看到新闻,连夜给丈夫打电话。陈建国天没亮就搭首班高铁赶来,带着他教书时积攒的全部人情。
"爸..."程默嗓子发紧,"你怎么..."
父亲摆摆手,转向制服人员:"我儿子是艺术家,搞创作的。"他掏出那本随身携带的旧素描本,"我年轻时也画过矿工,您看..."
制服人员狐疑地翻看泛黄的纸页,态度渐渐软化:"老同志,现在自媒体时代,敏感题材要报备..."
最终相机里的照片被删除,但硬盘保住了。作为交换,程默承诺这组作品完成后先在晋城文化馆展出。
送父亲去火车站时,程默发现他背包里装着新素描本,已经画了十几页矿区的速写。
"爸,"月台上,程默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后悔吗?放弃画画。"
父亲看着正在站台画速写的许晓雯:"我画在了你们看不见的地方。"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现在,该画在你们能看见的地方了。"
列车启动后,程默收到父亲短信:"你妈说,家里墙够挂一百张照片。"
接下来的旅程如同梦境。黄土高原的窑洞里,许晓雯创作出《地心之光》系列,将矿工影像与传统剪纸融合;程默则拍摄了《父亲的远方》,把父亲旧素描与实景并置。这些作品在社交媒体悄然流传,等他们到达敦煌时,邮箱里已躺着法国出版社的邀请函。
鸣沙山的夜晚,银河倾泻而下。许晓雯靠着程默,翻看父亲寄来的新信——县文化馆要为他办个展,名字就叫"地下与星空"。
"你爸比我们勇敢。"许晓雯望着流星,"他那一代人,放弃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程默调出相机里今天拍的最后一张照片:夕阳下的莫高窟,一个酷似父亲背影的老人在洞窟前临摹壁画。画面上方,不知何时飞入镜头的敦煌星鸦正展翅冲向九层楼。
"下一站去哪?"许晓雯问,"法国人想让我们拍丝绸之路。"
程默打开手机地图,红线从敦煌向西延伸,穿过中亚,最终抵达卢加诺——许晓雯绘本展的城市。他按下截图键,画面定格在亚欧大陆的辽阔疆域上,像幅未完成的画卷。
深夜的帐篷里,许晓雯在日程本上写下新计划。最后一条是:"继续迷路,直到所有远方都成为故乡。"
程默在睡梦中翻身,碰到枕边的两个素描本——父亲的旧本子与他自己的新本子,在月光下静静相依。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