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蔫蹲在田埂上,把旱烟抽得滋滋响。暮色像掺了沙的粥,一点点淤积在田野上。他第三次摸向腰间,皮鞘空荡荡的——镰刀确实丢了。
"要死了你!"妻子的骂声从身后砸来,"六十块买的钢口!"
赵老蔫缩了缩脖子。镰刀是开春新买的,割麦子利索,他特意让儿子从县城捎回来。现在可好,不知丢在哪道垄沟里了。
"我回去找。"他闷声道,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找个屁!天都黑了!"妻子王秀兰一脚踢翻旁边的水桶,"一辈子没出息,连把镰刀都看不住!"
水泼在赵老蔫裤腿上,凉津津地往鞋里渗。他盯着水渍看,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雨天。那天他刚从公社回来,得知自家分的责任田是最贫瘠的盐碱地,他在田埂上蹲到天黑,裤腿也是这样湿透的。
"明儿个我..."
"明儿个啥?麦子还割不割了?"王秀兰的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儿子彩礼钱还没凑齐,你倒好..."
赵老蔫不说话了。儿子对象要六万彩礼,他种了五年枸杞才攒下四万八。前天媒人捎话,说再凑不齐,姑娘就答应村主任家儿子了。
回家的路格外长。赵老蔫走在前面,王秀兰的骂声像麦芒扎在背上。路过老槐树时,他抬头看了看。树干上那道刻痕还在——那是九八年发大水时他刻的,水位差点漫过树梢。当时他抱着五岁的儿子在房顶上蹲了两天两夜,捞上来的麦子发了芽,喂猪猪都不吃。
晚饭是咸菜稀粥。赵老蔫喝了三碗,王秀兰没给他烙饼。灯泡摇摇晃晃,墙上映出他佝偻的影子。这灯泡还是儿子装的,十五瓦,比原先的煤油灯亮堂多了。赵老蔫突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总爱在墙上比划各种动物影子。
"明儿早起去找镰刀。"王秀兰刷着碗说,"找不着就别吃饭了。"
赵老蔫嗯了一声。他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这毛病是去年开始的。赤脚医生说是高血压,给开了两瓶药片,吃完了就没再买。太贵,一片要八毛钱。
夜里下起雨。赵老蔫躺在炕上,听着雨水敲打塑料布的声音。房顶漏雨有年头了,用化肥袋缝的塑料布挡着。儿子说等结婚收了礼金就给翻修,这话他听了三十七遍——从儿子六岁第一次说"等我长大了"开始。
雨越下越大。赵老蔫眼前浮现出那把镰刀的样子——钢口锃亮,木柄被他的手磨得发亮。他明明记得别在腰上的,怎么就不见了呢?就像他这辈子,明明每一步都走得很实,怎么就走到了这步田地?
三十八岁那年,他种了五亩西瓜,眼看要丰收,一场冰雹砸得稀烂。他蹲在瓜地里,把烂瓜一个个捡起来,喂了半个月的猪。那年儿子中考,差三分没考上县中。
四十五岁,他借钱买了头奶牛,指望着卖牛奶供儿子上大学。牛养了半年,得怪病死了。兽医说是吃了塑料袋,解剖时胃里掏出七个花花绿绿的袋子。那天儿子把录取通知书撕了,说要去深圳打工。
雨声中,赵老蔫的头越来越疼。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枯萎的枸杞树,发臭的死牛,儿子撕碎的纸片...这些画面搅在一起,变成一根根稻草,压在他胸口上。那把丢失的镰刀,成了最上面的那根。
天蒙蒙亮,赵老蔫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走到院里,雨已经停了。地上水洼里漂着几根麦秸,像小船一样打转。
他走进仓房,在农具堆里翻找。锄头、铁锹、耙子...就是没有镰刀。角落里堆着去年剩下的稻草,他鬼使神差地躺了上去。稻草扎着后背,有种奇怪的踏实感。
"作死啊你!"王秀兰的骂声从门口炸响,"不去找镰刀,在这儿挺尸!"
赵老蔫慢慢坐起来。他眼前发黑,头痛得像要裂开。王秀兰的嘴一张一合,但他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看见她牙缝里的韭菜叶。
"...没用的东西...一辈子窝囊废..."
这些词他听了四十年。结婚那天,王秀兰嫌他给的彩礼少;儿子出生,嫌他接生婆请得便宜;现在,嫌他弄丢了镰刀。每一句嫌弃都是一根稻草,悄无声息地堆在他背上。
"我这就去找。"赵老蔫说。但他的脚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王秀兰抄起扫把打在他腿上:"懒驴!麦子都黄了!人家都开始割了!"
扫把打在腿上并不疼,但赵老蔫突然爆发了。他抓起身边的锄头,狠狠砸向墙壁。"砰"的一声,锄头把断了。
"你疯了!"王秀兰后退两步。
赵老蔫没理她,继续砸。铁锹、耙子、犁头...所有农具都成了他发泄的对象。木屑飞溅,金属变形,他像头失控的野兽,把几十年积攒的力气全使了出来。
王秀兰吓傻了,跌坐在门槛上。赵老蔫最后砸的是水缸,缸碎了,水流了一地。他站在水里,喘着粗气,突然平静下来。
"我去找镰刀。"他说,然后走出院门。
王秀兰半天才回过神,追出去时,已不见人影。她骂骂咧咧地回来,开始收拾残局,以为老头子晚上就会像往常一样,蹲在门口抽烟。
赵老蔫再没回来。三天后,放羊的孩子在废弃的谷仓发现了他。他安静地躺在稻草堆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像睡着了一样。右手紧握着那把丢失的镰刀——原来一直就挂在仓房梁上,被蜘蛛网遮住了。
王秀兰哭得昏天黑地。她不明白,一把镰刀而已,至于吗?村里人也议论纷纷,说赵老蔫心眼太小。
只有赤脚医生沉默地抽着烟。他记得去年给赵老蔫量血压时,那数值高得吓人。也记得赵老蔫问:"头疼得想撞墙,这病能治不?"他当时说:"少操心,多休息。"就像对所有村民说的一样。
下葬那天,儿子从深圳赶回来。他跪在坟前,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放风筝。风筝挂在电线上,父亲蹲在田埂上抽烟,背影和现在坟前的土堆一样沉默。
"爹,"他烧着纸钱说,"我给你买了把新镰刀。"
纸灰飞起来,像黑色的雪。没人知道,那根压垮赵老蔫的稻草,到底是什么。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