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档案馆的铁门生了锈,赵小山推门时刮破了手背。穿蓝布衫的老管理员头也不抬:"查啥?"
"土地承包合同,赵老蔫家的。"
老管理员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他:"老蔫的儿子?"他慢吞吞起身,钥匙串在腰间叮当作响,"跟我来。"
档案室霉味刺鼻。老管理员抽出个泛黄的档案袋:"八年前的合同在这。"又压低声音,"你爹的保险单要不要看?"
赵小山心跳漏了一拍。老管理员已经从一个标着"刘"字的盒子里抽出张纸——人寿保险单,投保人赵老蔫,受益人刘富贵,保额十万。日期是父亲死亡前七天。
"这不合规..."赵小山嗓子发干。
老管理员意味深长地笑了:"刘富贵他叔是保险公司经理。"他把保险单复印件塞进赵小山口袋,"当年地质队检测报告也在这里,你爹那地..."话没说完,门外传来脚步声,老人迅速把赵小山推进了储物间。
透过门缝,赵小山看见刘富贵腆着肚子进来,金戒指在档案柜上敲得咚咚响:"老李,把我上次存的土地证拿出来。"
储物间堆满发霉的账本。赵小山蜷缩在角落,手指摸到个硬物——是本被老鼠啃过的地质检测报告,恰好是自家那块红土地的。报告结论处用红笔圈出:"富含硒元素,药用价值极高",旁边还有父亲歪扭的笔记:"留给小山"。
回家路上,暴雨倾盆。赵小山护着胸前的文件袋,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路过谷仓时,他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稻草堆里,父亲的日记还在。雨水从瓦缝漏下,打在纸页上,像新的泪痕。
"我知道你会来。"
赵小山猛地回头。母亲站在仓房门口,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盒。
"妈..."
王秀兰跌坐在稻草堆上,盒子啪地打开——里面是褪色的地质队合影、几封泛黄的情书、还有张流产证明。她枯瘦的手指抚过照片中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地质队的周技术员...他说咱家地底下有宝贝..."
暴雨敲打着仓房屋顶。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一个尘封多年的故事浮现出来:二十多岁的王秀兰是村里卫生员,与来勘测的地质队员相恋。周技术员临走前告诉她红土地的秘密,不久后她发现自己怀孕,却在采药时流产。刘富贵偶然得知这个秘密,从此成为悬在全家人头上的刀。
"那年你打架...刘富贵说能摆平,条件是要红土地..."母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你爹签完合同回来吐了血...我以为他不知道我那些丑事..."
赵小山抱住颤抖的母亲,她轻得像一把晒干的稻草。雨声中,他忽然想起父亲总爱说的一句话:"人呐,就像稻子,淋过雨才饱满。"
雨停时已近黄昏。赵小山搀着母亲回家,远远看见刘富贵的电动三轮停在院门口。两个陌生男人正往车上搬东西——是父亲的打谷机和犁头。
"干什么!"赵小山冲过去。
刘富贵从堂屋踱出来,手里拿着本泛黄的账簿:"小山啊,来算算你爹这些年的低保金..."他瞥见王秀兰,咧嘴笑了,"嫂子想通了?明天去按手印?"
王秀兰突然挣脱儿子,冲进厨房。刘富贵不以为意,继续翻账簿:"你爹那病...赤脚医生开的药,可都是走我的账..."
厨房传来金属碰撞声。赵小山突然明白母亲要做什么,但比他更快的是刘富贵的跟班——两人箭步冲进厨房,接着是母亲的尖叫。
刘富贵凑到赵小山耳边:"识相点,十万保险金分你两万..."他身上的古龙水混着汗臭,"你爹是自己想不开,怪不得别人。"
这句话像引信,点燃了赵小山体内积压多年的火药。他抄起墙角的铁锹抡过去,刘富贵慌忙后退,被门槛绊倒。账簿散落一地,赵小山看见密密麻麻的假账,父亲的名字被反复涂改。
"小山!"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举着那把镰刀,刀刃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刘富贵的跟班们僵在原地。
"那年..."王秀兰的嗓音嘶哑,"你让老蔫签保险单时,我在场..."她一步步逼近刘富贵,"你说...只要他死了...就永远保住红土地..."
刘富贵脸色煞白:"疯婆子胡说八道!"他突然狞笑,"告诉你个秘密,你儿子现在打了我,正好跟他爹一样去吃牢饭!"
"土地证在我这。"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看见放羊的孙老汉举着个塑料袋,"老蔫死前一个月,偷偷找我做过公证...红土地早转到小山名下了。"
现场突然死寂。刘富贵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公证?就凭你个放羊的?"
孙老汉不慌不忙掏出手机:"县公证处王主任是我女婿,需要现在打电话吗?"他转向赵小山,"你爹说...等哪天你决定留下种地,再告诉你。"
赵小山双腿发软。父亲早料到了一切——他的归来,刘富贵的逼迫,甚至母亲的反抗。那把悬在全家人头上的刀,父亲用生命接住了。
刘富贵突然扑向孙老汉。混乱中,赵小山看见母亲举起镰刀——
"妈!不要!"
镰刀划过空气,深深砍进门槛木料里,离刘富贵的手指只有一寸。王秀兰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老蔫啊...我对不起你..."
警笛声由远及近。原来孙老汉来时已经报了警,说有人强占农田。刘富贵被带走时,恶狠狠地瞪着赵小山:"你爹是自杀!有本事你证明不是!"
夜深了,赵小山和母亲坐在堂屋,中间摆着父亲的遗像。孙老汉送来的土地证就放在供桌上,盖着鲜红的大印。
"其实..."母亲摩挲着镰刀柄,"你爹走前那晚...跟我说了好多话..."她的眼泪滴在刀面上,"他说头疼得像要裂开...说对不起你...说谷仓梁上..."
赵小山突然站起来。他冲进雨后的夜色,直奔谷仓。在手电筒光照下,谷仓梁上除了蜘蛛网,还有个小布包。取下来一看,是两包当归种子,和一张字条:"小山,爹没本事,就给你留这点东西。"
种子袋背面写着种植要点,是父亲的笔迹。赵小山把种子贴在心口,仿佛能听见父亲的心跳。
一个月后,红土地上冒出嫩绿的当归苗。赵小山蹲在地头,像父亲当年那样卷着旱烟。母亲在田埂上除草,动作比从前轻快许多。
深圳工友来过电话,说主管因贪污被抓了,问他要不要回去复工。赵小山看着阳光下舒展的当归苗,只说寄了些红土特产给他。
清明节那天,母子俩去上坟。赵小山在父亲坟前烧了那份保险单复印件。火光中,他仿佛看见父亲蹲在田埂上抽烟的背影,那么瘦小,又那么坚韧。
"爹,当归长得好着呢。"他轻声说,抓了把红土撒在坟头。
母亲突然开口:"等收了这茬...把房顶修修吧。"这是父亲死后,她第一次说关于未来的话。
回家的路上,赵小山发现母亲的白发间有了些黑茬,像盐碱地里冒出的新苗。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这次是他家的——孙老汉帮忙介绍的二手货,虽然老旧,但足够耕种这片红土地。
傍晚,赵小山坐在门槛上磨镰刀。母亲在厨房炒菜,香味飘满小院。他摸出手机,删掉了所有深圳的招聘信息。屏幕背景还是那张和父亲的合照,现在他懂了父亲僵硬表情下的温柔。
磨好的镰刀在夕阳下闪着光。赵小山想起父亲信里的话:"人活着就像种地,不能光看表面的收成,有些东西是长在土下面的。"
他起身走向红土地,那里有父亲的汗水,母亲的泪水,和即将破土而出的新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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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个故事通过一片红土地串联起三代农民的命运,展现了中国农村那些沉默的伤痛与坚韧。赵老蔫用生命守护的秘密,最终成为儿子新生的起点;而王秀兰从语言暴力的施加者到勇敢反抗的转变,完成了对丈夫的救赎。土地在这里不仅是生产资料,更是情感的载体和精神的象征。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