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小乾坤 梦里大春秋
王侠
若把学问比作一条长河,世人多乘舟楫以渡,而曹雪芹却是那长河本身。许多人会拿学历如何说事,但曹雪芹似乎从未在科举的缆绳上系过帆,行过船,可他却让整个十八世纪的中国文化在他指尖翻涌成潮。一部《红楼梦》,不是“著作”,而是“作茧”——他把三千年的丝缕吐纳成一枚晶莹的茧,后世每一颗试图破茧而出的灵魂,都在里面照见了自己的纹路。
他似乎是无学历的“通儒”,是在科举的裂缝里长出整片森林。他的真实的学历,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圈成,甚至教授一职也无法匹配。
乾隆年间的考棚里,八股文像一排排被修剪过的冬青,而曹雪芹的笔锋却俨然在这些冬青之外疯长成原始森林。他不懂“学历”为何物,却懂得“历”是“经”,“学”是“觉”——经世事而觉天地。当同辈人把《四书章句》读成敲门砖时,他把《楚辞》的香草、《史记》的残简、李义山的无题、张择端的线条、宋徽宗的瘦金体,乃至瓦肆勾栏里的《牡丹亭》、药铺柜台的《本草纲目》,统统熬成一锅“文化的醒酒汤”。那汤里浮沉着金鱼的鳞、湘云的醉卧、宝钗的雪梨、黛玉的泪痕,还有元妃省亲时太监手中一盏宫灯的倒影——那是整个封建王朝在琉璃瓦上融化的最后一滴蜜。
他有着数一数二的诗人的瞳孔,把汉语的月亮竟然磨成一面镜子,“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十四个字里藏着李商隐的晦涩、李煜的哀婉、姜夔的空灵,更藏着曹雪芹自己——那个在悼红轩里把月光碾成齑粉的痴人。他的诗不是写出来的,是“漏”出来的:漏过潇湘馆的竹影,漏过稻香村的炊烟,漏过宝玉挨打后臀上那道“胭脂渍”。当同时代的“性灵派”还在“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时,他早已让汉字自己怀孕,生出一串会哭会笑的名字:袭人、晴雯、麝月、秋纹……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粒被月光浸泡过的种子,落在读者心口,便长出一片会说话的青苔。
他在哲学家的迷宫中,在“假作真时真亦假”里拆毁巴别塔,博尔赫斯若读过《红楼梦》,定会嫉妒得把图书馆的镜子砸碎——曹雪芹在几百年前就造好了那座“小径分岔的花园”。太虚幻境的册页、风月宝鉴的背面、甄士隐与贾雨村的互文,分明是德里达“延异”理论的中国式预演。他让“真”与“假”像一对孪生量子纠缠不休:当你以为抄检大观园是“真”,转眼发现不过是“警幻仙子案下的一册情榜”;当你确信宝玉出家是“结局”,却又被脂砚斋一句“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推入更深的虚空。这种哲学不是康德式的“批判”,而是禅宗式的“棒喝”——一喝之下,三千烦恼丝皆化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有着历史学家的手术刀,剖开盛世皮囊下的各种蛆虫,乾隆自诩“十全老人”时,曹雪芹正用一支笔做“十全解剖”。他写元妃省亲的排场,写出的却是“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的财政溃烂;他写乌进孝进贡的账单,数字冷得像冰渣子:熊掌二十对、鲟鳇鱼二百个、……每一笔都是“朱门酒肉臭”的化学方程式。更狠的是,他让贾雨村这个“科举优等生”一路高升,却让读者看见“护官符”如何把司法煮成一锅“葫芦案”。这种笔法,比海瑞的奏折更锋利,比《廿二史札记》更鲜活——历史不再是乾嘉学派的“考据”,而是活生生的“活体解剖”。
他有着医学家的听诊器,在“病”与“药”之间清楚的听见了时代的心跳,曹雪芹的医学知识不是来自太医院,来自“病”本身。晴雯的“女儿痨”是肺痨,更是“心痨”——补不完的孔雀裘,补不完的主仆裂痕;秦可卿的“月经不调”背后,是宁国府“皮肤滥淫”的腐烂;就连薛宝钗的“冷香丸”,也需四季白花、节气雨露,活脱脱一剂“用整个自然来镇压欲望”的隐喻。最惊心动魄的是宝玉挨打后吃的“玫瑰清露”,那哪里是药?分明是“用美来止痛”的鸦片——当肉体被父权鞭笞,唯有用感官的狂欢来缝合伤口。这种病理学,比《本草纲目》更懂人心。
他还有着建筑师的卷尺,在纸上能重建一座会呼吸的贾府,梁思成研究故宫时,或许都没意识到曹雪芹早已用汉字搭好了“大观园”的烫样。怡红院的“蕉棠两植”暗合“怡红快绿”的阴阳,潇湘馆的“凤尾森森”藏着“有凤来仪”的谶语,蘅芜苑的“冷香”与“雪洞”则是宝钗人格的物化。更妙的是路径:从贾母正房到王夫人小院,要穿过“穿山游廊”;从大观园到宁国府,得经过“黑油大门”——每个转角都是一次阶级跃迁的眩晕。这种空间政治学,让福柯的“规训”都显得笨拙:贾府的每一道门槛,都在用青砖灰瓦写“吃人”的注脚。
他心里有着植物学家的标本夹,把“草木”变幻成“人物”,黛玉是“绛珠仙草”,晴雯是“芙蓉花神”,袭人是“桃花”又“袭人”,连薛蟠这个呆霸王,头上也顶着个“紫薇花”的绰号。曹雪芹的植物学不是林奈的分类,是“情”的分类:他让“草木”在伦理中扎根,在欲望里抽芽。当黛玉葬花时,她葬的不是桃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洁癖;当宝钗扑蝶时,她扑的不是蝴蝶,是“好风凭借力”的野心。这种“移情”术,比王国维的“有我之境”更彻底——草木不是比喻,是投胎转世,是量子纠缠。
他更有着大经济学家的算盘,会算尽“末世”的最后一枚铜会,贾府的账房先生也看不懂曹雪芹的账本,他写“庄头进贡”,写的是封建经济的回光返照;写“典当尤二姐的嫁妆”,写的是商品经济对宗法的腐蚀;写“探春理家”,写的是“包产到户”的早产儿。最绝的是“月钱”制度:王夫人给袭人的二两银子,像一滴水银滚过贾府的血管,所到之处皆显形——媳妇们的嫉妒、丫鬟们的算计、赵姨娘的诅咒,全在这二两银子的反光里纤毫毕现。这种“微观经济学”,比《国富论》更早发现“人的异化”。
在民俗学家的罗盘上,在“茄鲞”和“蟹黄饺”里,他定位着文明坐标,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吃的那道“茄鲞”,是曹雪芹写给农耕文明的墓志铭:十只鸡配茄子,恰似十倍的“劳”供奉一倍的“获”。而史湘云蟹宴上的“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则是士大夫用“雅”腌制“俗”的标本。他让“吃”成为一次人类学的田野调查:茄子的土腥气如何被鸡油的荤香驯服?螃蟹的寒腥如何被姜醋的辛辣镇压?每一口咀嚼,都是农耕文明与商业文明在舌尖的谈判。
在最后的炼金术上,把“无学”炼成了“万有”,曹雪芹临终时,案头或许没有四书五经,只有半块“西山风露”的墨、一张“悼红轩”的纸,只有穷困潦倒。他用这些“无用之物”炼出了最黄金的“学问”——那不是“知识”,是“识知”:识得人间苦,知得天地宽。当高鹗续书让宝玉“兰桂齐芳”时,他是真不懂曹雪芹早已把“学问”写进了“好了歌”,“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这二十八字,是整部《红楼梦》的浓缩铀,炸毁了所有“学历”的牌坊。因为真正的学问,从来不是“读书破万卷”,而是“把万卷读成一声叹息”。
如今,北大的博士点可以培养红学家,却培养不出第二个曹雪芹。因为曹雪芹的“水平”,是一种“反水平”——他让所有的“学科”都融化成一场大梦,又让这场梦在每个读者心里重新结晶成自己的模样。正如大观园终会荒芜,但“葬花”的姿势被千万人继承;正如贾府终会倾颓,但那块“通灵宝玉”至今还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等待下一个愿意为它摔碎“学历”的人。
这,便是曹雪芹的水平——无学历,却能让“学问”二字,在他笔下重新投胎。事实证明,世上,无学历,也是可以成为揆写天下乾坤与千年春秋的大家或大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