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回仙游寺
文/素色
元和元年的这个冬日,和以往格外不同。
天空碧蓝澄净,南山上的余雪隐约可见,风还在吹,但比夜间小了很多。显然,风是这里冬天的主角,难得停歇。那种冷不比其他地方,寒意顺着裸露的皮肤一点点渗入,直至骨髓。路边那棵孤零零、掉光枝叶的老槐树倔强的挺立着,结在农家草屋屋檐的冰凌依然挺直,地面难见绿色,冬的决绝和壮烈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里是唐畿周至,东北至府一百三十余里,一个山水俱佳的地方。
时光流转,一转眼,来此任职已半年有余。暮春初到时,田地里、山野涧一片深绿,通往居所小径两边小花盛开,朵朵娇艳,一切是那么的和暖舒适,轻松自如。记得途经城东时,举目四望,北边是空阔的原野,南边是连绵的秦岭,芒水夹岸而出,内心忽然轻轻一颤,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从心底泛起,这一切似曾相识,如我生活多年皖北宿州符离。一个皖北,一个西北,却颇有相似,四季分明,都有一条日夜不息的河流,只不过名字不同而已。若真说有别的话,那便是这里多了几许干燥,符离多一些水湿吧。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幼时遭遇的战乱,常使我心怀不安,很难再萌生出对异地的炙热情愫。我喜欢远方,喜欢简单明秀的山水,喜欢种花养草,喜欢日出的壮美蓬勃,喜欢落日的霞光万丈,喜欢在闲暇时无边的思索,喜欢在四处游走中寻遇温暖灵魂的光和热。来到周至,兴许是一种机缘,在这里,我希望一切安然顺遂。
任校书郎时,一次偶然,读卢轮的《过仙游寺》“上方下方雪中路,白云流水如闲步。数峰行尽犹未归,寂寞经声竹阴暮”时,心中泛起片片涟漪,这样的人间境地,正是我万般的向往之地啊。所以,得知是来此任职,心中的期待便开出了花朵。
尽管人地生疏,但我还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一切安定后,立即牵马出城,直奔南山下的仙游寺,想体味卢纶诗中那行云流水、经声竹韵的人间仙境。
有的相见,从一开始便是命中注定。
“沙鹤上阶立,潭月当户开。此中留我宿,两夜不能回。幸与静境遇,喜无归侣催。从今独游后,不拟共人来”。多么梦幻的一处境地:北临芒水,背依南山,院内松柏苍翠,左前方法王塔高耸入云,着实是一处人间美境。特别是入夜,空旷的古寺内钟声悠悠,寺僧们虔诚的诵经礼佛,梵音穿过寺顶的灰瓦,袅袅飘向云端;狮山、象岭间松涛阵阵,一轮明月从东山冉冉升起,辉光洒在水面上,一片亮白,芦草间的白鹭不时的发出鸣叫,山上点点灯火在一阵阵鸡鸣和徐徐清风中逐渐熄灭……”这里曾是前朝隋文帝崇佛建起的行宫,后又改作寺院。没想到,这次抵达,便彻底爱上了这里,一发不可收拾。
此后,仙游寺成了公务之余我常去的地方。每次途中,我有意走走停停,看农人烈日下刈麦,细雨中耕作,寒霜中砍柴,体味人间艰辛和生活不易。三十五岁,并未影响我对无常的理解,那些落在纸上的墨迹,凝结成我的悲悯、恻隐和可歌可叹,我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记录下来。有时路过南山下的马召南塬、芒水西岸的演乐洞、深不可测的黑龙潭时,我都会停下,获取诗意的宁静和闲适。
特别是进入芒水,两岸青山相对,沿着蜿蜒崎岖的小径中缓缓上行,至半山腰俯瞰,脚下河水汤汤,南边群山绵绵不断,一切如此渺小又如此恢宏,如此浩瀚又如此细微,内心很快开阔舒展起来。一路走来,看到诸多世间疾苦,经历不少聚散离别,有沉静的增长,有从容的精进,小有知足,小有可期,但也充满了说不尽的愁绪万千。
仙游寺也成了我和友人们思想交流碰撞之地,几人一起清水煮茶,谈天说地,于是,便有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冬日,有了这首《长恨歌》。
那日,好友质夫和陈泓相约一起来看我,我想,依山傍水的仙游寺是我们三人最好的去处,群山之间,风清气朗,无人打扰,相谈会无比轻松自在。天虽寒,可一堆炉火、几杯热茶,轻绕的梵音中,所有寒意都会拒之门外。

一切妥帖,三人话题逐渐拉开,好友相聚,无拘无束,几番言语,前朝往事接踵而来。然而,最让人愿意谈论的不是那些官场的蝇营狗苟、尔虞我诈,也不是诗词歌赋的所思所悟,而是能让人无限沉思的红尘往事,和其他话题相比,这些起码有真情真意,有人间情暖。话不经意间,不知是质夫还是陈鸿忽然提起了早年间那场惊世骇俗的爱情,三人的话语便多了起来,曾今剑拔弩张的马嵬驿已成为一堆土塚,沉寂在咸阳城不远处。一切平息安顺后,看似成为过往的过往在很多人心里并未成为过往,那些埋在黄土里、沉落在历史泥沙中的遗珠,一经打捞,便会泛起光华,让后来人无限回味。
质夫虽隐居山野,深居简出,但并不影响他对世事的洞达,他举酒对我说“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何如?”是啊,人生白驹过隙,不过百年,长安周围的黄土里埋藏了王侯将相,即便是横扫六国的嬴政还不一样的湮没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留下的,除了竹简、石碑上鲜有的文字外,还有一些意味深长的故事。听两位好友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颇有道理,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答应了,但作为写小说著称的陈鸿也心思浮动,就有了他的传奇小说《长恨歌传》。
自此,一字一字便开始在心间的勾勒,一句一句跳跃笔端。那几日,从“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华洗凝脂”的华清池,到“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的骊山行宫,再到“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红颜空死处”的马嵬驿,思绪随着那场婉转百回的情感跌宕起伏。很快,“迟迟钟鼓初长安,耿耿星河思悄然……”这句落笔的一瞬间,心里伴随着一阵阵绞痛,我笔端是别人的情感故事,可我的曾经呢!
湘灵,你还好吗?
十一岁到符离,二十二载花开花落,我青葱的少年,多彩的青春都留在了濉河边,你也陪着我走过了那段人生最纯真的高光年华。三年前,我人虽来到长安,可心依然留在符离、留在你身边,符离的时光从未走失,一点一滴,我未曾有半点忘怀。
多少个星光暗淡的黑夜,多少个雨落纷纷的黎明,我彻夜难眠,徘徊在长安城中的街巷,或在酒馆里买醉。同僚中,如我这般年岁的人早已儿女成群,而我至今孑然一身,那种眼睁睁地渐行渐远让我痛不欲生,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父亲去世后,家道日渐衰落,母亲苦苦操持,艰难支撑,我不想让她伤心,才考取功名,不然也不会离开符离来到长安,那样也许我们还有希望。无论我身处何地,对你的爱一直都在,未曾有半点减弱,早生的华发如同我的寸寸思念,“不得哭,潜离别,不得语,暗相思”。可能是我不够坚定,不够果敢。来长安我后我才明白,我在符离所有的美好馈赠,都将以终生的孤独来偿还。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纷纭复杂的人间,没有谁可以过的行云流水,没有谁想得到就可以得到,这可能就是我们的宿命吧。
有的事情可以向朋友倾诉,而有的事情只适合藏在心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清楚,未来无论我在哪儿,无论我娶了谁,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你。
空旷的天空下,一片同样的田野上,我经常漫无目的的走着,穿过几块田垄,穿过一片树林,穿过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以及小溪上几米长破败的木桥。有时装满心事,有时空空无也,世事终会沧桑,人也不断老去,我只能将往事压在心底。
我知道,命运终究无法预知,身边的人也总是浮沉飘零,乍离乍聚,在这熙熙攘攘的世间,我多么希望得到一份笃定的信息,哪些是可以相互拥有人的,哪些是渴望梦到和见到的人。
素色,女,陕西周至人,现供职于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有限公司,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理事、会员。发表作品有散文《历史间隙金陵城》《天涯明月》、长篇小说《孽殇》、散文集《不是每朵多开都能遇见》等,其中长篇小说《孽殇》获得第八届湖北省产(行)业文艺楚天文学二等奖、散文集《不是每朵多开都能遇见》获得第十届湖北产(行)业文艺楚天奖文学作品奖,散文《女人花》获得全国第七届“书香三八”读书活动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