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计算之变
文/钱塘丐叟 应子根
计算之道,溯源甚远。初时以指为筹,继以绳为记,后乃有算筹列阵。时序流转至今,早已天翻地覆。
幼时习算,先生授以口算。每晨天未亮透,书斋里便飘起九九歌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孩童的嗓音脆如碎玉,在晨光里滚来滚去。那先生是瘦长身量,青白面皮,皱纹里总嵌着些粉笔灰,像落了层永远掸不去的霜。背不出口诀时,戒尺便在掌心落下,不重,却足够让孩童们脊背发紧。我不算聪颖,偏能将那些数字串子嚼得烂熟,大约是怕了那尺上的凉意。
进了高小,始学竖式。加减乘除皆要在纸上列队,数字对齐如兵卒站阵,小数点要像界碑般立得笔直。同窗里有个姓赵的,算学尤其好,竖式写得如蝇头小楷,横平竖直,连进位的小数字都像精心点上去的朱砂。先生常举着他的本子在讲堂上晃:"看看这阵仗,将来必是个掌账的好材料。"后来听说他去了肉铺,每日挥刀剔骨,白围裙上溅着红血点,那漂亮的竖式,大约早被猪油蒙了,再也见不到光亮。
算盘是见过的。街口杂货铺的掌柜有一架,乌木框子被摩挲得发亮,算珠油润如琥珀,像浸了几十年的月光。掌柜算账时,三指如蝶穿花,算盘珠噼啪作响,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轻缓如流泉,账单一报,分毫不差。我曾趴在柜台上看入了迷,他便停了手,指腹蹭过一颗算珠:"这物件,要的是手熟,熟了,珠子自会跟你走。"后来铺子关了,门板上贴了泛黄的封条,那架算盘,许是被收进了哪个落尘的木箱,再无人问津。
可是1965年我老爸当生产队实物保管员,晚上分粮食一定要按分配方案占比分给各户,非用算盘不可,我就默默在学,后来1967年后我当了大队会计,算盘就是形影不离的助手。
1972年我们的公社陶书记,有一具长方形计算器,是他女儿几经周折从美国搞回来,是我们三溪公社第一个计算器。我当时算是先进的大队会计,代公社文书汇总年报,还是靠两把19档的算盘连接起来用,目睹此景,真如神器降世。巴掌大的匣子,黑塑料壳泛着冷光,摁下去时"咔嗒"一声,再复杂的数目也能即刻吐出。对我们来说是高不可攀。借来看一眼都是奢望。
那时候学校的老师是拍着讲台反对,说这是要断了学子的思考根脉;未过半年,办公室里却也飘起按键声……
后来几年,连菜市场卖菜的老妪,也有蓝布帕子里裹着个计算器,算账时掏出来,粗笨的手指在按键上慢慢挪,老花镜滑到鼻尖,眼睛几乎要贴上屏幕,像在端详什么稀世珍宝。
电脑来了,才是真的改天换日。先是立在机房里的庞然大物,绿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像鬼火,后来渐渐缩成桌面大小,如今竟能揣进衣袋。计算成了最轻巧的事,轻得像吹过耳畔的风。人们不再费心记数目,都把记性交给了机器。曾遇个少年,问他七乘八是多少,他眼皮都没抬,摸出手机扫了一眼。我追问为何不自己算,他扬着下巴道:"有现成的工具,何必费那个劲?"阳光照在他脸上,稚气未脱的眉眼间,竟有些理直气壮的理所当然。
手机如今成了人的另一双手。计算、记事、通话,无所不能。地铁里、餐桌上,人们低头盯着屏幕,指尖翻飞如捻珠,像对着掌心的方寸天地虔诚朝拜。计算本身早已不是难题,难题是人们渐渐忘了如何计算。
偶有闲时,我仍会铺开稿纸列竖式。笔尖划过纸面,沙沙声里,数字列队而行。并非留恋旧物,只是怕那点与数字周旋的本事,会像杂货铺的算盘、肉铺的账本一样,在时光里慢慢蒙尘,最终连影子都寻不见。
窗外的年轻人正对着手机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书斋里跳动的烛火,只是照的,早已不是同一片天地。
2025年7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