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魔幻现实小说
——欧阳如一
吉丽送刘长江到小区大门口,刘长江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俩就走上了一条长满了柳树的大道,这是他们同学十年的头一回,也是相识五十年的头一回。初冬的树叶已经落光他们却看到了遮天蔽日的林荫,那是他们青春的样子。
在哈尔滨九中高一音乐教室的外墙,刘长江对班上的几个坏小子说:“等会儿我看到外班那个男生跟吉丽握手,咳嗽一下你们就起哄。”
坏小子们就把刘长江举到肩膀上从高窗往里看,刘长江只见扮演郭建光的男生正和扮演沙奶奶的吉丽对唱,吉丽害羞不敢看那男生,当那男生唱道:“等到那,云开日出,家家都把红旗挂,我再来看望,你这革命的……”刘长江说紧张道:“要握手!”
下面的几个坏小子也挺紧张,要是被老师逮着可得挨批,就听到上面的人说:“要快走!”他们扔下他就跑。
刘长江被摔在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跑,就听到背后音乐老师喊:“刘长江,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
这条柳荫大道是哈尔滨人的情侣路,那一棵棵柳树在夏天就像一个个长发飘飘的少女,可如今它们都变成了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却仍能让人产生错觉,就像面前这个大腹便便并且有点秃顶的人,仍然能在吉丽眼前浮现出当年体育小子的模样,她忍住笑说:“就因为你们男生起哄,我就没参加演出,也再也没和那男生说过话。哎你还是说说我妈的病吧?”
刘长江说:“可以靶向治疗,癌长在那个位置最好治。”
吉丽对癌症缺乏常识,可“靶向治疗”好像对症下药,问:“同样的病是不是医院家属的治疗效果会更好?”
“噢,我从医快四十年。我是这么认为的:首先人身体的底子很重要,不是越强壮越好,得没有先天性疾病,这一点你得感谢你老妈,他活到九十岁还这么健康,特别是脑子好使,跟你一样。”
母亲的身体在医生眼里就算健康?这让吉丽很欣慰,说:“可我妈得了这怪病。”
“第二个因素就是运气。目前国际医疗界对癌症的成因还没有定论,可能是遗传、基因突变、环境污染、不良生活习惯比如抽烟、喝酒、熬夜和精神受刺激等多种原因,可有的人这几条全占都没得癌症,有的人得了多种癌症都活得好好的,所以我说这里有运气。”
医生居然这么认为?吉丽问:“我算不算运气好?”
她说得是遇上了医疗专家的老同学,而听这句话的人却理解为“他们俩还有重续前缘的机会”,刘长江说:“那当然。”
柳树是亲水的植物,倒在水里会再生根发芽,耐盐碱并且插根枝条就能活,这里只种了两行如今却成了一片。这条滨江路一边是江堤和河滩,如今水线已经退到了江中;一面是宽阔的绿化带,可以想象春夏秋三季它繁花似锦的样子,每天早晚这里都游人如织,现在却只剩下已是老年的他们,和永远不老的回忆。
吉丽发现一到时候课间休息就有一群男生聚在刘长江身边,她以为这坏小子在讲封建故事,什么《封神榜》、《三侠五义》,孙悟空的故事可以讲可《西游记》是禁书,发现会被批判。就悄悄凑过去,就听到刘长江在讲他爸爸订的《参考消息》,那是中国少有的对外开放的一扇窗,可以从资本主义多么腐朽中看到欧美国家多么发达;可以从帝国主义多么反动中看到苏美两霸的科技多么先进,可以从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中发现中国人的生活并不比他们强却要援助他们,这就是国际主义。刘长江好像对医疗最感兴趣,他讲了可以修复人体的“干细胞”和“克隆人”,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克隆吗?克隆就是再造一个和你们一样的人,比如吉丽就派了一个替身偷听咱们说话,真的她是放不下架子的。”
“欧……!”男生们又起哄。
吉丽说:“刘长江,我知道你为什么能当专家教授了,从小就能白话。”
刘长江说:“是历史把担子交给了我们——文革耽误得可不是几代人,而是整个国家文化和科技的落后和经济的崩溃。论基础知识我们真不如现在的中学生,可我们身上有股吃苦耐劳、敢想敢干的劲儿,是现在这些没理想、没抱负的青年没有的。”
吉丽说:“跑题啦,接着说人得病的原因和治疗的方法。”
“噢,这第三个因素就是治疗。我把它分成三个阶段:一是真得以预防为主,好多病都能用疫苗解决,就能让全民不得这种病,比如天花;好多病都能不得,比如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好多病都能在早期解决,比如经常体检。”
“那得病以后怎么办?”
“好多病都能不治而愈,要相信人的自愈力和免疫力。比如感冒,你不治它都会好,所以国外给你开的药方就是多喝水和休息,好了就会增加‘抗体’。而国内就一定要你打吊瓶,打得都是抗生素,还不断升级,最后就会形成‘抗生素危机’,什么药都不好使。”
吉丽想起了那三年抗疫,问:“国外对新冠疫情实行‘群体免疫’,不看硬挺,你说对吗?”
“咱们哈尔滨发生过一件人类防疫史上的大事,那是在清朝末年,鼠疫通过俄罗斯劳工传入哈尔滨,很快就在东北蔓延,那时候正值冬季,满大街都是死尸。清政府哪里有技术和财力?就启用了一个叫‘伍连德’的印尼华侨,他是英国剑桥的医学博士。他来了就发现了这种病靠空气传播、病菌怕火,就推行了口罩、隔离、消毒和火化,不治也治不了——这就是最早的群体免疫,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而鼠疫在当时的欧洲都没法控制,曾经整城整城死人,中国人的防疫就成了世界的典型,还在沈阳召开了国际会议。”
原来是这样,吉丽问:“那你在疫情期间有没有给哈尔滨提出群体免疫?”
“想过,没敢提,提也没人听,都怕担责任。”
这就是中国的问题,如果当时和欧美一样实行群体免疫,经济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可我们从不对错误决策进行反思。
他们在岸边偶遇一位裹得严实的老人,正在江汊子的冰下垂钓,静默如岸边的一棵老柳;又见一对年轻情侣呵着白气,分食着一支滚烫的烤地瓜,那香甜的气味在冷冽的空气中格外诱人,看得出爱情就是温暖他们的一团火。
刘长江说:“咱老妈的喉癌如果听我的就不做手术而做‘放疗’,比‘化疗’少遭罪,副作用也不大。”
吉丽听对方对自己母亲的称呼由“阿姨”到“你老妈”到“咱老妈”好高兴,这是上天给了母亲一次机会,也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她决不会放过,说:“咱们俩是不是也吃个烤地瓜?”
刘长江这才想起已经晚上八点他们还没吃晚饭,说:“我想起两句诗:人为多情老,说得是我;路因无伴长,说得是咱们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