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云飞 《LOVE OF LIFE》
渴望真实
他把陈米研碎,一点点撒在苏枋树下
供家鸡和野禽啄食。他的儿子
刚领完圣餐回来,父亲的这一幕
令他以为出现了另一位上帝
也在擘饼。他们的爱,原来并没有被忽略。
今天是主日。太阳升起,巨大的溶金
被锻造为马蹄铁,或戒指。
锅里的水开始沸腾,他捞出
里面跳荡的鸡蛋,已被晨光染成红色。
窗外弥漫着与室内同样的雾气,
阳光在上升而虚无的烟尘中分裂,
洒下均匀的能量,仿佛为了自然的公正。
病房里的祷告
病房最里面的那张床上靠坐着一个老人,
每个下午都用手机横屏播放足球赛,调成静音,
不需要任何解说。也许在他看来,
这些球赛的关键不是竞技,而是运动本身:
那些灵动的线条——健美的身体的轮廓,球的弧线。
在他的记忆中,短暂地替代了,影像学的波线、折线
和平直的长线。运动员背部隆起的肌肉,
在白色球衣下起伏,仿佛即将诞生的一个天使
就要长出双翅。十一个门徒*飞行在漆着白线的草坪,
老人靠着病床喘息着,胸腔里隐隐传出
一个人在割断绳索的声音,速度越来越快,
似乎他身体里的天使也将要撑开翅膀,
十一个白衣的天使环立在他的周身,
他惟愿自己不是有罪的那一个,用祷告的口吻说,
请让我成为你们的一员,你们的十分之一。
*十一个门徒指的是足球赛里一支球队上场的十一个队员,这里也有可能是指耶稣的十一个忠实的信徒。
如何赞美一种生活
选取晚餐所需的冷冻肉后,
他发现,卧式冰柜的玻璃盖未合拢。
“每消耗2052度电,相当于
燃烧了一棵树。”商场的巨幅广告牌如是说。
当拉盖被挪动,叩响如此镇定。
一枚图钉,也这样被种植在地图上。
肉汤喝罢。他听到播报:特殊的可疑人群
将到遭遇过山火的荒岭开拓。
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他知足地看着
这座城市,某些欲望依然存在。
某些动植物还不能驯服,他们饥渴
然后变形,变成焰状,最后回到
磷火的形式。
父亲在日记里如是说
第一次陪孩子坐圆形水滑梯,在那段
最陡的滑道,我们一起发出了尖叫,
享受着水花的泼溅
和瞬间加速度产生的失重。
多么深刻的记忆,就像是
我分有了儿子的年龄而恢复了青春;
就像那一声尖叫就吐出了隐蔽的噩梦。
我们牵着手来到最高的顶点,
似乎心里的恐惧变成了一种诱惑,
那等待的冲击被一口深呼吸绷紧,
我们将要下坠却仿佛是要翱翔到天空。
紧握着他的手心——
就像他也紧握着我——我们迎接着
那个预料中的失控,
蓝色的泳池将在疾驰中翻转,
身体四周涌出的气泡将迷住眼睛
而把远处的一棵树误认为海滩。
也许那一刻我们真的离开了这里,
因为跳动的心永远期待着陌生的领地。
宁静与死亡的相对性
衰老的祖父退出了水泵房。
为了赶走失眠的诅咒,他往鱼塘放进
工作不停的氧泵。咕噜响的动静像鼻息,
渐渐变成催人昏睡的背景噪音。
时间是绝对的意志。他相信,如果,
世界过于宁静就会变得不详,当
死神靠近时,他将睡在意识的寂静之中。
永恒抖动着,让生活的秩序
变成一张绒毯在光线和灰尘的舞动中颤抖。
当他的儿子回到嘈杂的房间,
小孙女正抱着鱼缸般的骨灰盒,
第一次认识到死亡与生命的对称。
仿佛室内的噪音近在耳边又像是在梦中,
而细碎的言语如同那永远不息的氧泵,
说着什么,似乎什么也没说。
窗玻璃在午睡时间被恶作剧的弹珠击碎,
一个空洞等着被修补,但凝望它时
又像是在祷告。他的儿子——
一个父亲正对他的小女儿默诵着这样的记忆:
他对泵的噪音的信任甚至超过了心跳,因为这噪音
有着比生命还要伟大的寂静。
如瓮之年
祖母的身体因意外和衰老而长出了金属。
不止一次,她嘱咐我们,
下葬前,要把这些身外之物,
清出她的骨灰瓮。葬礼上,
我就这样抱着它,这是她——
我的祖母在这个世界上最轻的质量。
她要在燃烧后变成世界的孤儿,
才能在泪水中
重新成为一个少年的祖母。
冷却的骨灰也许已经在瓮中
被锻炼成了仪表,指针连接着
世界的时间,我抱着它,感觉到了
里面的跳动,似乎她的灵魂
也需要我这样的搂抱。
似乎这是深刻的脆弱,告诉我
她曾经的胸膛其实是我的债务,
等着我今天的偿还。
厨房里的宇宙
厨房里有个宇宙,
那油烟机启动时就像漩涡的中心发明了一个银河。
悬挂的腊肉、静置的碗筷、等待
被洗净的植物,组成了新的世界秩序,
菜刀拍蒜时就像池塘里投进了一块石头。
案板上操持的人,
身体里也许住进了一位上帝,
整理着一切,又让一切
把自己整理进其中。似乎一切
都是自动发生的,但又时刻显露着
他身上的历史:那闪烁的乡村根源
不仅带来了食物,还带来了
对食物的热爱和这热爱本身——
对一切的爱把剖开的鱼身也变成了美学。
宇宙的美学,金属和陶土的
每一粒原子都被纳入了神秘的符合论,
在长久的弯腰中抬起了头,
说这间厨房在他的彻底投入中变大了,
大到无限,真的像个宇宙。
过冬
一条从北方寄来的毯子
(某只动物的毛皮)
被折叠在沙发扶手上,便于夜读。
它比宠物更加平静,比织物更加温暖,
我甚至能够想象它的肉身
仍旧跳动着生命,在我手掌
血的跳动中,和我一起呼吸,起伏着脊背。
我还没弄清它是雌是雄,
但似乎死亡对它是一次温柔的过程,在它
倒下之前,尽管嘴里还衔着晚餐的食物,
以及食物中的一个家庭。
文字否定了诗,而诗
否定了它的存在。当我抚摸着这身皮毛,
当诗写出它的名字——不!
那只是一个种类,精灵
就会在积雪的树枝上失去他们的舞蹈。
拉丁舞者
她在上场之前,把棕油涂匀在全身,
它有助于汗珠在起伏变化的肌肉上更好的发亮,
她的想象告诉我,最理想的舞者
形体犹如月光下的黑色波浪,不时地
溅起几朵浪花,而潮水总是
沿着它们明亮的边缘流动。
她会让人信服,你的身体和海平面多么神似,
那些光的鳞片听从了内在流动的力量,
回到一尾鱼身上,它会游得更深,
以此让黑光凸显出肉体丰盈的美感。
而她站在台上,仿佛正在舞蹈的是
表皮氧化的黑色香蕉。因此她经常抱怨,
抱怨她还在发育的身体,还不足以
表现出她生命最有力的一面。
将双臂挂在压腿杆上,她观察着
玻璃镜墙中的自己在凹凸的平面上变形,
客观上的确存在过那么一个时刻,
她从一只占有的手里夺回属于她的权力。
在滇北想起史蒂文斯
松针遍山,垫出一道皮毯
尽头是那只松鼠的葬礼,它在冬眠中
安详离去。翁媪们最羡慕的告别方式
就是这样,在落叶厌世而枯黄之前,
他们获得了最后的安详,那决定性的情绪
把松针铺在厨房和餐桌上。
这些退到光阴以外的时针,会在老宅里
继续周旋各自的时间风暴,席卷着
记忆和皱纹。所有老者促膝而坐,
趺跏于钟面之上,仿佛唯有如此,
才能占据时间。一些更新鲜的松针
似乎是由史蒂文斯的坛子酿造:
被整理的松针一致地朝向了山顶,
预告着最终的秩序和结构。
但老人才不管这些,他们
用松针泡酒,已经不是
为了买醉,只是以此幸免于陷入沉默。
时间在发酵,坛子被藏在冰窖深处,
或许已经从田纳西离开,而松针
如果在酒精的醉意中连接了记忆
就会慢慢“生长鸟或树丛”。
过了除夕,老人们逐渐治愈了自己的病痛,
时间会在身体里空出更多位置,
去悦纳松花和授粉的空气。
漆桶
提起漆桶和他钻进樟树林,
树干有一半已经被他刷上了白石灰。
这并非我第一次和他一起劳动,
但树林里却第一次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
他沉默,并卖力地
要尽快完成这件工作。
我欲言又止,想要告诉他
我近来境况和别的打算。
多年前我和他也来过这里,
树林里飘过我的笑声和他的训斥,
但时间竟然消磨了如此多语言,
让我们变得无话可说,或者
我们要说的话统统变成了沉默。
阴郁的天气在林中起雾,
枯叶踩上去就像石子在水面激起涟漪,
回声细碎而永无止息,
又仿佛很快会有场暴风雨。
漆桶里的石灰在不断的刷拭中
渐渐变得脏污,却始终如此沉重,
那睡觉用的鼻氧管也许应该带过来,
平息我的喘息和咳嗽。
他显然干得比我更快,他显然
比我更像一棵树,
也许身体的运动就是他的语言,
而沉默其实是我们的默契,
让他最后走到我的身边,
和我交换手上沉重的漆桶。
背对童年
叩响那道铁锁,虽然无人应门
依旧能够想象里面的情景:
孩子们脱掉鞋子,在蓝色篷顶的蹦床里
较量着谁才有能力跳得更高,
欢乐的画面在我的回忆里腾空跃起——
那是马驹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它们的兴奋。
此刻我的童年仍然大门紧闭,
只给我的双手留下漆红色的锈味。
在记忆最幽暗的部分,那台录放机里
断续地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
口述着不同的童话。她永远不会衰老,
而故事里善良的角色也会一直幸福下去。
我还在期待着偶遇那个女老师,
彼时她尚在中年,剥着橘子听我们
描述家庭生活以错误的语序,
在话题终结之后她就将一瓣橘肉
亲手送进我们的唇齿间。
她的卷发早已灰白,仿佛那些
不能播放的磁带,被捣蛋的小家伙
扯得到处都是,安静地堆在岁月的旮旯里。
她的爱有余,对待我们的耐心
一点点地递给她的田园犬。
那个年轻的女声一直存在,
甚至它的本质是女老师的化身,
而它会永远沉默下去,直到我从它的启示
获得新的能力,能够原谅柔弱的词语
在我的诗里出现,让它们有亲密的可能。
当我背对自己的童年,它用极全力
扭动我身后的发条,卡在我喉咙的、
语言的齿轮开始有所松动,
或许有沉默的诗到来,变成我的喉结。
冬千,原名刘锐。2006年生于云南昆明。作品散见于《滇池》《人民文学》《诗刊》《山花》等。曾获零零国际诗歌奖华语奖(2023)。存有诗集《身如琉璃》(2023,中国华侨出版社)。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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