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是一个有线兵
文|都乖堂
跟时间赛跑,追逐太阳,送走晚霞,在没有预期的人生旅程中,一次又一次的命运抉择只能算作一次经历。在没有完美剧本的人生舞台上,我们每天都在努力刻画着自己的角色,每一次落幕,也许就是一个故事的终结。因为我们无法确定明天的故事中会发生什么。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是流传在乡间的一句浑语。多少年以来,我始终认为作为农家子弟除了当兵和考大学,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好的出路。在我们那个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年岁,如果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那可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十里八村的媒婆准能把他家的门槛踏断,姑娘家父母倒贴着也想促成这桩婚事,那自然不在话下。而当兵就不一定,除非你在部队当上一个技术兵,学一门手艺。
记得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新疆当了个汽车兵,三年复员后就分配到县汽车运输公司开车,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一切顺当的让我除了羡慕就是嫉妒。还有一个堂哥在海军部队当了个卫生员,也算一门手艺,乡亲们也大赞说很有出息。
就我当兵而言,刚开始接兵干部说是坦克兵,父亲也是很高兴,逢人就说“我儿能当上坦克兵,回来一定就会开拖拉机、推土机”之类的话。但刚到部队一年多,我至始至终没有敢给父亲说我曾当过一段时间有线兵的事情,主要是害怕乡人们讥笑父亲,让“你儿成天爬电线杆,那肯定翻墙利索的很”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没有雨伞的孩子必须努力奔跑。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为实现“开过拖拉机和推土机”的愿望,我最终考取了装甲兵指挥学院坦克分队指挥专业。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时,父亲很惊讶,自言自语“怎么又当了个庄稼兵啊!家里有十几亩地,干脆回来给咱家种算了”。随后,在坦克部队呆了十几年,开上真正的坦克和当上真正的坦克兵,那是肯定的,但就是没有开过拖拉机和推土机,世事难料,倒有一番天意弄人的感觉。
那一年深秋时节,从宝鸡出发,西北偏北,绿皮火车喘着粗气沿着河西走廊整整爬行了四十多个钟头,我们这些怀揣要当一个真正坦克兵梦想的歧宝凤四五百名子弟,像羊拉屎一样在“到了,到了,快下车”的催促声中,被一路撒到了张掖、临泽、高台、酒泉、嘉峪关沿线车站上。
站台上,有个大胆的同乡问接兵干部“首长,咱们这里是什么部队啊!”接兵干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说“炮兵,打炮的炮兵,听说过没有?”“你们接兵的时候,不是说我们当的是坦克兵吗?现在怎么又成了炮兵?”那个同乡质疑地问到。“小伙子,你知道不知道,炮兵比坦克兵更厉害,更威风,一发炮弹就打出几十公里!轰一声就把敌人碉堡给端了”看着他自豪威武的样子,我们这些热血懵懂的新兵只能频频点头。“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当时心里想着只要当上兵,穿上军装,至于什么兵种已经不重要了。后来才知道,酒嘉地区驻军重点以坦克部队为主,所属炮兵部队完全是“系列配属,千真万确”。接兵干部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其实,炮兵部队也有很多小兵种分工,我所在的三营指挥连就有侦察兵、计算兵、无线兵、有线兵、汽车兵、炊事兵等等。刚进入连队时,我是很有希望在新兵下连后进入无线班的,因为我的新兵班长就是无线班班长。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紧随“兵头将尾”班长好好干的愿望彻底破灭。我被那个新兵班长砸了一凳子,差点打得头破血流。
当时,团队刚组建时间不长,各种基础设施正在建设中。除大操场有几块篮球场硬化、营区环形道路细沙碎石铺垫外,其他营区内所有场地与围墙外的一片一片戈壁滩地一模一样。大礼堂看电影没有座椅,只能带上小板凳。那天晚上,电影刚结束,全班整队喊着口号向连队方向一路小跑。半道上,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我顺便在树沟里撒了一波尿,就短短不到一分钟时间。谁曾想这下坏了大事了。刚到连队营房拐角处,就听着几个班长喊叫我的名字。我刚答应了一声“到”,只见那个新兵班长,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再一个飞身腾跃,挥舞着板凳直直朝向我的脑袋猛砸下来。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头晕目眩,满眼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短短几秒钟,什么也不知道了。
前几天,偶然翻看当新兵时几张青葱嫩稚的照片,不由发出岁月很长、时日很瘦的感慨和回味。尤其是几张有线兵训练的场景照片,有些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络车、电线杆、弹坑、铁路桥、涵洞,副班长、班长、排长还有那些和我一起曾当过有线兵的战友们,再就是那个打我一凳子的新兵班长,“慈不掌兵”倒没有记恨他的意思。
新兵下连后,我分到了有线四班。班长是个山西籍老兵,人长得墩壮结实。听说以前练过摔跤,从个别老兵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造次叫嚣来看,他还真有两把刷子,我挺佩服他的。因为我们班的新兵如果遇到被别的班老兵欺负,他就非得给人家较量一番,就东北人说的“护犊子”那种直爽人。
有线兵对身体要求也比较高。专业训练第一个月,基本上都是背着1-3盘军用被复线(每盘10多斤)山上野外猛冲猛跑,再逐渐增加挎包、水壶、电话单机以及镐锹作业器材进行耐力训练。接着再进行1000米收放线、徒手攀登、故障排除、综合架设等重点科目训练。最后才是全班协同完成团营指挥所到炮兵阵地十多公里的模拟训练,以及演习过程中的实战设置到考核检验等等。一般新兵专业基本上要维持三个月时间,再融入连队每年一次的野外驻训。当时,我个子还不高,身体瘦小,根本就不是当有线兵的料。好在咱是农村兵,皮糙肉厚,吃苦耐劳,身体灵活,再苦再累,多吃两个馒头,睡一觉也就好了。
近乎残忍的负重强化体能训练,是每天的必修课目。背负军用被复线在营区、野外荒地、戈壁滩上疯跑,跑的气喘如牛也不能停下。收放线训练,来回1000米,向前猛跑把线放开,然后快速回跑把线又收起来,不断的重复着放出去,收回来,再放出去,再收回来。有线兵知道,放线容易收线难,一边跑一边收线,没有力量是不行的。眼睛一边得给双脚瞅着下步应该落到什么地方,戈壁滩上满是石头,一不小心就会崴了脚。一边还得看着线收得是否平整、匀称、松紧适度,弄不好线搅到一起,上下压挤找不到线头,松松垮垮线就会滑落洒一地,不仅需要眼、手、脚配合默契,更要保持百米冲刺不减速。这才是最基本最基本的基本功。
徒手攀登是有线兵的看家本领,也是必训的基础科目之一。空地上栽几根电线杆,要求每个有线兵不借助任何辅助工具,用四肢攀登法或者用绳套攀登法在限定的几秒时间内,徒手攀爬到4米高的电话线杆顶端。刚开始,看老兵象猴子一样攀上滑下轻松的样子,我们蠢蠢欲动,试过之后才发现,其实没有那么轻松。攀登训练中,使出吃奶的劲儿就是上不去,好不容易上去,下滑时,木刺儿扎的手掌和手腕上到处都是。每次把手上的刺儿针挑出来,下次又会扎满,开始感觉有点疼,后来也就麻木了。
还有一个基本功就是线头接续训练,是有线专业唯一一个不需要太多体能的科目,主要应对战场上通信线路遭遇敌人炮火轰炸紧急抢修之用。军用被复线的结构是外面一层胶皮,里面四根铜线三根钢线扭在一起,俗称三钢四铜。接续方法主要有舌口结、并合结、丁字结三种。对于初学线头接续的人,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如手法笨拙,钢丝随时都会扎入手指,钻心的疼。这种训练一般在雨雪天室内进行,全班四五个人搞个小竞赛、小讲评,一向严肃的班长偶尔开个玩笑,威逼有对象的战友念念情书,开导我们相互讲个小故事等等,感觉那会的时间过得真快!
另外,排除故障同样也是流血流汗高难度训练科目。要知道线路是否短路、断线很简单,用单机摇把一摇就知道了。摇着重是短路,摇着轻是断路。如果找到了故障位置后排除也不难,用三种线头接续方法接上就好了。但在限定时间的实战情景下,对快准、及时、畅通等要求就相当高了。为了尽快查找排除故障,我们用手(不能带手套)捋着被复线一路飞跑,凭借接触被复线的手感来判断故障位置,长时间摩擦手掌发烫、发疼还能忍受,而跑动中突然被旧线接头的钢丝划破手掌也是常有的事情。
牙齿对有线兵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利器”。作为一名有线兵不仅要背负沉重的络车攀高架、翻高墙、越战壕、过独木桥,有时还要把牙齿用到训练上。按照有线兵训练教程规定,攀登固定训练科目,双腿盘缠杆体稳定身体下盘,左手抱杆固定上体,打扣时只能用嘴代替左手作业,要不然高空单手打扣根本不可能完成。一次团队组织有线兵攀登固定科目比武,我左手抱着电线杆,用牙齿咬住被复线与右手配合缠绕完成固定,将被复线抛向电线杆顶端时,猛然感到牙床一阵剧痛。等跳下杆后才发现,由于抛线时被复线卡在了门牙缝里,一颗门牙被线圈硬生生地拽了下来,鲜血直流......
那个时候,对越自卫反击战刚结束不久,战后评估,基层连队没有经过正规军事院校培训的班长们,实战经验和指挥能力严重不能适应战场需要,集团军里将一个主力步兵师整体改编为步兵教导师,主要承担基层官兵的实战技能基础培训任务。新兵专业训练两个月后,我被团队选拔到教导师炮兵团进行预提班长集训。集训地点距离老家只有一百多公里,那年家里麦子收割不久,母亲和二哥还特意到部队看望了我。短短两天时间,我只带他们转了一下市区和柳湖公园,遥望可及的道教圣地----崆峒山就在眼前,那时因交通不便也没有带他们转转,多少有点遗憾。
记得我们排长是个陕西眉县人,在西安通信学院学习期间就被派上前线,小伙子长得英俊潇洒,皮鞋成天擦得锃亮。刚开始,我们还有一种敬重英雄的仰视,不敢与他多说话或者套近乎。后来慢慢熟悉了,我们就死缠硬磨让他说说上前线经历。说他刚前线的第一天,大量越军特工出动了。对面山头我军一个据点被越军攻占,营指挥所与炮兵阵地之间的电话线也被破坏。营长立即派他带领两个熟悉地形、通信路线的战士进行修复。两个战士一前一后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进行伴随掩护。走在最前面的战士,看到一段电话线被越军割断,二话没说就飞身一跃,攀登上去几下解决了问题。没想到就在他抱着电线杆下到杆底的时候,越军埋设的地雷爆炸了。整个人当场一片血肉模糊,连啃一声都没有就牺牲了。更为可怕的是,埋伏在草丛里的越军特工开枪击中了走在中间战士的腿部。听到枪响的一瞬间,他机警地往旁边一闪,同时手中冲锋枪连射出几十发子弹。当时,他脑袋一片空白,也不知埋伏的越军特工是死是伤,本能地冲上去背起战友,一路狂奔撤了下来。清理战场时,说是有两名越军特工被击毙。
炮兵教导团有线专业成建制连队编制,整整4个连队二三百号有线兵,个个身手不凡,武艺高强,说是强将悍兵一点都不过份。如果在团里、军里大比武拿个前三名,不仅立功受奖还肯定十拿九稳提干,就能彻底解决个人身份大问题。
经过实战检验的部队它的训练方法也完全不一样。在完成识图用图、军事地形学、陌生地带辨别方位等科目训练后,就给你一张军用地图、一个指北针,让你跑出十几、几十公里,在陌生的地区找到提前藏好的纸条或什么物品。有时夜间训练,我们在夜色中辨别、寻找,如果不是身穿军装,看到我们的人还真把我们当成做坏事的坏人。那时人年轻阳气旺,什么乱坟岗、荒山野岭都好像不知道害怕。有时满山遍野酸甜可口的野杏子、野桃子,也会成为我们自设增加野外生存的技能本领和战利品。
特别是有线班5000米线路架设综合训练科目,那是相当的实战,上级在地图上给你一个位置,要求多长时间接通电话,全班人人全副武装,挎包、水壶、电话单机还要身背至少1000米的被复线,以及架设工具等等,单兵负重25公斤左右。出发前在地图上确定目标、方向、距离,经过简短的分工协同要求及动员后,军用被复线就似利箭般的向前飞架而去,逢山翻山,逢河渡河。跑动中,随身携带的挎包、水壶、电话单机有节奏的敲打着身体,不仅发出叮咚呱嗒的伴奏声,脸上流淌的汗水没时间擦,口干舌燥有水壶没时间喝。这时,我们知道,累已经不算什么了,按时完成任务是最重要的。你知道有线架设最怕的是什么吗?最怕的是掌握不好方向。一旦方向偏离,不仅浪费时间、人力,更重要的是耗费线材,若是被复线用完还没有到达目的地那就惨了。
有一次,团里组织有线兵大比武,各连均派出了实力强劲的队伍,我们班也在其中。班长是个第五年老兵,小学文化程度,只想年底能不能转个志愿兵,所以把这次大比武当作改变自己前途命运的一次大好机会。全班跑出七八公里左右,求胜心切的他突然头脑里产生“出奇兵”的想法。在地图上我们看到有一条小河,前面不远有一座小桥可以过河,就顺着桥的方向跑了过去。结果,桥是过了,方向却越来越偏,迷路了。一问老乡,才知道跑错了方向。此时被复线也已用完了,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训练有素成绩不及格。后来听说他年底就复员了。
三个月预提班长集训后,我又回到了老部队。第二年6月份调到了师部机关。当时老班长还在,所以我也没有当上班长。一年半的有线兵经历也成了我永远的记忆。
有线兵是伴随我军初创就诞生的兵种之一,也是通信技术类岗位中唯一需要大量体力做支撑的兵种。在今天,因为有线通信受干扰较小,可靠性、保密性强等优势,仍然是信息化战争中进行通信指挥的重要手段之一。但架设线路时间较长,难以维护,又易遭敌破坏。这就要求有线兵具有连续作战,吃苦耐劳的精神。不管是演习还是外出驻训,有线兵总是作为先遣分队出发,靠着双脚在多个阵地间来回奔波。正是有线兵架起的条条“军中神经”,确保了演训指令上传下达无差错。顶得上、联得通、过得硬,是他们每一次任务的终极目标。
“跑不烂几双胶鞋,磨不破几身迷彩,哪能算是有线兵”、“当兵不当有线兵,站哨不站二五哨”、“苦侦察,累架设”等等部队口头禅,正是有线兵训练场景的真实写照。我印象最深的是,根本没有穿过几天新军装,仅有的一两套军装被线头划破撕扯的惨不忍睹,虽然部队给每个有线兵要多发一双解放鞋,但根本不够穿,鞋帮、鞋底都会早早烂了。不时有几个好心老兵救济一下我们,心里也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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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旗艳,党旗红,军旗猎,我曾是一个有线兵而终生无悔。
作者简介: 
都乖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周秦文化厚重之地——宝鸡陈仓,十七岁始淬炼于河西走廊锁钥雄关——拂晓劲旅,现供职于嘉峪关市生态环境局,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嘉峪关市作家协会会员。“生活、激情、真诚、感恩”热恋一方黄天厚土,笔耕不辍,勤学励志书写人生真谛,执著于“寻根文学”创作,至今已有一百多余篇散文随笔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个人散文集《心路驿站》由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
(审核: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