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 金 辞
——贺鸿滨
我伫立马料河湾,凝望天际。恰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之时,这天地间浩大的洪炉,正将太阳那枚烧透了的赤金,徐徐投入水中。河水仿佛承接不住这巨大的滚烫,先是微颤,随即漾开,终将整个河面点作一片流动的金液。那光流自遥远天际泼洒而下,一路铺展,直漫至脚边,将足下青石亦镀作金锭。俯身细看,水中摇曳的草叶,皆淬成了缕缕金丝,恍如天工织就的辉煌锦缎,“水荇牵风翠带长”,此刻却尽染华彩,随波荡漾。
夕阳渐沉,霞光愈炽,如赤色熔浆倾泻,竟将苍穹熔炼成一块巨大的紫铜。层云尽染,不复浮天缥缈之姿,反似被无形巨手捏塑成巍峨群峰,棱角峥嵘,悬于头顶。霞色愈浓愈深,每片云皆裹着厚重灼目的金边,内里透出熔岩奔涌的赤绛——“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此非浮艳涂抹,实乃云层深处如炼狱般煅烧过后,透出的神异光晕,灼热沉凝,令人屏息。
此刻,几只白鹭自下游芦苇深处游弋而出,初时如水面浮动的几点白玉。它们徐行至河心熔金最盛处,略一踟蹰,忽地齐齐引颈振翅——“落霞与群鹭齐飞”!刹那间,数道素影如银梭,刺破了满河沉甸甸的辉煌!那洁白的羽翼,在赤金与紫铜的熔流中奋力展开、拍击,每一次扇动,都似将凝固的霞光重新搅沸,令燃烧的天空再度奔流。
霞光终如退潮,缓缓沉入河底。先前熔金烁彩的河水,复归为沉静幽邃的墨绿。天幕褪作朦胧淡灰,继而又铺开微凉的深蓝。天际残留的几缕霞痕,终亦暗淡,“余霞散成绮”,旋即被夜色温柔掩埋。天地间万籁渐寂,唯余风拂岸苇,簌簌作响,恍若天地于晚霞谢幕时,发出的一声悠长叹息。
我仍伫立岸边,暮色已浸透脚下土地。那日里依依的翠柳,终被夜色收束为浓墨的剪影,默默垂首水畔,似为霞光沉静俯首。河水无言,映着天幕最后的微光,载着白日熔金的残屑,安静流向远方更深的幽暗。此际仰观,苍穹渐次被暮色吞没,唯余深邃的蓝黑,仿佛大地正将天空一寸寸温柔揽入怀中。
晚霞这盛大的熔金之典,终归于幽深的寂静。恰似一场辉煌的告别,以最壮烈的燃烧,沉潜河底,“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却又似在黑暗中酝酿着新的光明。万物的精魄,原就在这光与暗的轮回里燃烧、沉潜。河水汤汤,低语着那不朽的法则——唯有在沉潜中积蓄,在燃烧中释放,方能不断映照出存在本身那永恒不灭的华光。
天幕终于沉沉合拢。我转身离去,步履轻悄,唯恐惊扰了河水怀抱中,那沉睡的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