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村里的人物—皇天神
毛兴文
皇天神是俺村的一位地道的农民,祖祖辈辈都种地业农,但他有点不普通,算是另类。他姓孙,名明德,可全村人很少知道其大名的,男女老少都只知道他的外号—皇天神,也都这样叫着。
他身体魁梧,身强力壮,老百姓说他是百棍子打不死的硬汉。方脸,脸色接近古铜色。身高近1米80厘米,在村内是标椎的大个子。不论是下地干活、或是一起聊天的人在一起,他可算得上鹤立鸡群。
其人生于晚清末年,上过多年的私塾,有一定的文化功底,读过四书五经,熟背论语、大学、中庸、唐诗宋词,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走路也不忘背和唱唐诗之类的东西,习以为常。经常在人多的场合显摆自己的学问,讲解唐诗宋词、论语、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很幽默,爱说俏皮话,讲故事,更会编故事,自编的故事短小精悍,引人入胜,略带点黄色,可又不黄。他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大文化人,博士通。
在1950年代初级合作社时,集体出工,记分员要记他的名字,问他的大号(名字)叫啥?他开口便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大号,只有小喇叭。”幽默了一把,逗得在旁的乡亲哈哈大笑,记分员没有问出他的大名,只好再写上“皇天神。”
他写一手好毛笔字,蝇头小楷是其绝活。建国初期,村里在外工作的干部、军人、学生等的家属,多不会写字,更不会写信,这写信的活都请他帮忙,人家是来者不拒,用小楷写得规规矩矩,文字通顺,通俗中带有文言,雅俗共赏。写完了读给委托人听,没有不夸他写得好的。
过年写对联好像是他的义务,几条街居民的对联都出自他手。别人写对联都照着本写,他是自撰自写,写后还要解释一下,也算是显摆一下自己的本事和学问,这本事也年复一年地显摆着。
他是村里的“秀才”,少有的文化人。在村里人看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识天象,懂风水。村里人多文盲,不识字,知之甚少,都是他的粉丝。他像极了小学老师,样样通,也是样样稀松,啥也不精。就这样,村里的父老乡亲还是把他奉为神仙,故有了皇天神的雅号,成为村里的明星人物。
他小时候的事我几乎不知道,到了公元1948年,俺村赶走了日本人不几年,又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倒了国民党军队,获得彻底解放,随之进行了轰轰烈烈地土地改革运动,斗地主,分田地,贫下中农扬眉吐气。
那时,我们那地方搞土改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对能主动、自愿退出土地、献出财产的地主、富农,只要不是恶霸、没有民愤,可以宽大处理,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批斗。
皇天神家生活殷实、富裕,过着典型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神仙般日子。我们村很贫,真正的大户恶霸地主人家找不到,像皇天神家这样的富裕户就得当地主或富农对待,分他家的土地和财产。可他有文化,看透了形势,理解党的政策,十分开明,积极献地、捐物,自己家里没有留下多少田产和财产。他的这一举动,成为光荣的献地户,虽够不上风光,可真真切切地避免了批斗,没有被打成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地主、富农。农救会给他定了个中农成分,还成为开明人氏,受到表扬。
他慷慨地献地,得到上级土改工作队的表扬,自己也是美滋滋的,挺恣,趁兴自编了一首顺口溜,边走边唱:“共产党,像爹娘。斗地主,分田忙。搞生产,多打粮。支前方,打胜仗。蒋光蛋,休猖狂。粮满仓,日子强。有钱花,盖新房。全村人,喜洋洋。俺捐地,也捐粮。跟党走,明方向。农民富,国家强。”有些孩子也跟着唱,不几天,让土改工作队的队长知道了,觉得挺好,组织全村人读,他又一次获得表扬,更有成就感,成天的幸福着,乐呵着,依旧不忘边走边背诵唐诗宋词。
因为他字写得好,工作队让他写革命大标语,甚至让他抄写土改资料或报告,他的才能发挥到极致,领导格外满意。识几个字的人奉承他,有人说皇天神太风光,老厉害,成了工作队的秘书,而且是个大秘书,这也令他成日笑逐颜开、心情爽爽,连走路都模仿干部的样子。
土地改革后,农民焕发了空前的积极性,生产蒸蒸日上。土改工作组也组织发展副业生产。村里有个寡妇王李氏,家里生活还算红火,重操丈夫的旧业,开了小染坊。开业时请皇天神写对联,这皇天神满口答应,并找来纸张笔墨,挥笔而就,上联:长短任你送。下联:深浅我自知。横批:好色者来。
谁知没过几天,寡妇骂骂咧咧地找上门来讨说法,说他写了让其蒙羞的下流对联,并招来光棍的调戏,按现在说法是黄色的。可任凭怎么骂,这皇天神就是不生气,淡定得很,心平气和地为寡妇让座、倒茶,并笑嘻嘻地说自己撰写的对联有学问,写得好。解释道:“凡来染布的染多少由人家自己决定,人家送多少你就染多少,这就是长短任你送。需要颜色的深浅只有你最清楚,由你把握和掌控,这就是深浅你自知。喜欢颜色的来这里染布,这就是好色者来。这是对联的真正意思,这有错吗?”这往好处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寡妇不再骂,也就走了。回家后还是有人说这对联对她不利,便将对联清除,也不找皇天神要说法了。
皇天神虽然爱显摆自己有文化,也常说些略带黄色的小段子,但不低俗,还有些幽默,不大会骂人。写的那染坊开业的对联,不像是专门骂那寡妇的,所以也没有人在意,像一阵微风过去了。
1950年,美国打着联合国的旗号发动了侵朝战争,危及我国安全,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我国派志愿军参加对美作战,当时流行的“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国野心狼”的歌曲至今耳熟能详。那时,皇天神也自编了一首顺口溜。我还记得大意是:“美国鬼,真猖狂。打朝鲜,帮老蒋。毛主席,号令响。志愿军,跨过江。美国佬,吓得慌。抱头窜,缴了枪。蒋光头,猪窝藏。呼喊着,找爹娘。”这在俺村又流行了一阵子,也让皇天神兴奋,但没有飘飘然。
1955年步入农业生产合作化后,因遇到自然灾害,粮食歉收,国家征购任务过重,导致许多农民春季闹饥荒,一些人觉得合作社行不通,并开始闹社、退社,而国家的政策是合作社必须巩固、提高,与部分农民的意见分歧严重。一向料事如神的皇天神看错了形势,走了一步错棋,带领少部分人闹社,这导致了他后半生不再风光,而是陷进了其悲剧人生,成了屡次运动找他的麻烦、被批斗的专业户。
皇天神抓住“入社自主,出社自由”的理由,坚决要求退社,可上级派来的工作队就是不准退,曾一度闹得厉害。后来平息了闹社风潮,清理带头闹社的骨干分子,皇天神成了标靶。闹社中他找工作队理论:“入社自主,出社自由”的政策,工作组为啥不兑现,这不是穿大褂子操狗—说人话不办人事吗?”在阶级斗争火药味甚浓的年代,这话不但被认为是骂工作队,而且被上纲上线为骂新中国、共产党,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言论,不批他还能批谁啊。
他的反革命罪行还有文字为证,自编的诗的确有些反动:“合作社,不咋样。地长草,不打粮。小泥罐,是粮仓。鸡腚眼,是银行。过年后,断了粮。吃不饱,饿得慌。合作社,走不长。单干好,多打粮。”
另有证据是过年时自撰自写的对联。上联:一年不如一年。下联:一天不如一天;横批:又是一年。大门正对着的墙上贴上了“出门见鬼”。
为了达到震慑作用,巩固合作社,走集体道路,工作队队长紧急召开工作队全体人员、党团员、积极分子会议,专门部署批斗皇天神,要求大家狠批猛批这地主阶级的走狗。几百人的批斗大会上,民兵骨干带长枪维护秩序,把皇天神押上会场的同时,另有几位闹社的带头人陪斗,这阵势比斗地主时还强大和威武得多。
工作队队长李正本首先开火:“皇天神啊皇天神,你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从骨子里就反党、反社会主义。你本来就是地主、富农阶级的一分子,因你献地而漏网,这次终于现了原形,回到了你地主阶级的立场。”
接着讲:“国家在蒸蒸日上,蓬勃发展,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写出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不如一年的反动对联。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党团员,贫下中农、积极分子、工作队的同志,天天从你家口经过,你却胆大妄为地在沿街的墙贴上“出门见鬼”,这不是在骂我们革命同志吗?真是气焰嚣张、反动至极。你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从头坏到底。你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捂发捂天),还有什么可说的?” 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打倒皇天神的口号声。可他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将脑袋一歪道:“我不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是屎壳郎趴在车道上—充硬的。对吗,队长同志。”接着道:“我已将至耳顺之年,又多病,身子骨已经快埋到土里的人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不如一年,这是我在说自己,这是事实,有错吗?你们都叫我皇天神,神出门不就见鬼吗?这也是事实,也有错吗?”这话一出,引起一些人的大笑,却给了李队长一个难堪。
李队长真的生气了,厉声说:“下面,请党团员、受过皇天神压迫和剥削的贫下中农,来控诉、揭发、批判这个漏网的、企图破坏合作化运动、复辟封建社会的皇天溜溜神。”接着是连珠炮似的批斗,有的抓住一点,不及其余,有的上纲上线,甚至有的大骂,个别的还动手推拉他,但多被工作队的同志挡住,皇天神侥幸没有受到过火的皮肉之苦,算是万幸。
批斗整整进行了一个下午。李队长进行了总结性发言,时间又用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对皇天神加重语气说:“大坏蛋—皇天溜溜神,你认罪吗?”大家都以为他该服软了,不会再说什么了。可他依然慢条斯理地说:“我皇天神是老绵羊被绑在桌子上,你们愿剪毛就剪毛,愿割蛋就割蛋,随你们办。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有冤难辩啊,自认倒霉。”这还没完,接着说:“我参加闹社,只是为了地上少长草多打粮,过神仙日子,没想到我是屎壳郎爬在鞭梢上——只想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这引起工作队和走合作化道路积极分子的愤怒,也引来个别人偷偷地笑声。
家里人看他站着批斗的时间很长,知道他精神上的打击过重,批斗回到家里,都劝他:要承认错误,走合作化道路。家人怕他情绪不好,吃不下饭,还专门为他准备了老白干酒,炒了2个菜。这让他着实地高兴,喝了白酒,多吃了个煎饼。唱起了;“喝杯酒,赛知州。多个菜,乐悠悠。天天斗,有酒肉。这日子,过不够。盼明天,再批斗。花甲年,好享受。”这让家里哭笑不得,可也无言以对。
皇天神这样的态度,显然过不了关,为了斗倒斗臭他,消除不良影响,批斗继续进行,经过反复的斗争,皇天神终于服软了,退社不成,反成了闹社分子的代表。但有幸的是工作队向上级报告给他戴富农分子的帽子没有得到批准,没成为无产阶级专政专政的对象,仍保留在人民队伍中,依旧是中农的成分也够幸运的。
这样的批斗,他依然不接受教训,说话随便,不讲政治,大话西游、三国、背诵唐诗宋词、说幽默的略有黄色味道的故事和笑话。虽然因批斗得不到乡邻乡亲的尊敬,可也没有人把他当成坏人,甚至觉得有他在,气氛才活跃,生活更有乐趣;没有他在,觉得少了一盘菜,缺乏味道。
在进入高级合作社的一个夏日,太阳似火烧,天气特热,人流汗不止。狗伸着长舌,流着哈啦子,树上的蝉拼命地叫着。为了防止中暑,社员下地干活的时间推迟一个时辰,中午许多人到村中几棵大槐树下乘凉,女的多纳鞋底,做针线活,男的多闲啦呱,拿着烟袋抽烟。这也少不了皇天神,有人提出让他讲故事。他哈哈一笑道:“今天讲故事前,先出两个谜语猜猜吧”。大家齐声说好。他慢条斯理地说:“一头有毛,一头光,一来一去出白浆。打一物。”
话音刚落,邻里的王大娘就骂上了:“皇天神,你不是个东西,有女孩子和年轻人在,你也能说这操人的家伙的谜语。”她这一说,在场的人都以为那是谜底,其中的中年汉子李虎说:“王夫人被操的多,理解的快,就你先猜出谜底,佩服。”可皇天神却摆摆手说:“不对,她答错了,那操人的东西能算是物品吗,谜底是牙刷。”在场的人恍然大悟。
接着说第二个:“掰开这个,塞上那个,插进缝里,玩得快活。再打一物。”这王大娘立马又对上了:“这个谜底肯定是操女人的家伙。”有个后生读过高小,有点文化,大声说:“不对啊,那东西还是不能算物品”?可谁都没有猜出谜底,过了大约5分钟,也没有人猜对,只好让皇天神说谜底。他说:“你们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是笨死的,你们都是猪吗?这谜底不就是扣子吗,谁衣服上没有。”大家点头称是,觉得这谜底没有错。
是年冬日年关,本是严寒时节,可阳光灿烂,气温回升,许多人在街口的墙根晒太阳,皇天神也在人堆中。吴假也是村里爱说爱闹、也是会编故事的人。他是从邻县郯城倒插门的女婿,原本郯城人。一只眼睛不太好,外号独眼龙。今日他说专为皇天神讲故事,让他知道其能耐,并与他比试比试谁高谁低。
吴假阴阳顿挫地开讲了:“从前有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在村头小河旁的饭馆办宴席、喝酒,结拜兄弟,正在兴头上,从河里爬出一只王八,非要参与结拜兄弟。:“你算老几啊?”王八说:“算老四吧”。“那你叫啥啊”?王八说:“就你们哥仨名字的后一个字,连成我的名字就行”。哥仨说:“好,自报家门,老大叫孙震皇,老二叫李新天,老三叫王精神把这后三个字连载一起,即皇天神。
吴假加重语气说:“皇天神是王八,王八皇天神也。”如此精彩的故事令在场的所有人哈哈大笑,兴奋无比。少许有人高呼,再来一个。吴假洋洋得意地说:“故事还要讲的,可轮到皇天神了”。
皇天神被骂成王八,自然很生气,可人家大度,并不骂吴假。说:“你这故事不咋样啊,老太太的脚尖踢碎了暖壶——没水平(瓶)。”还是我来:“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大旱,沂河干涸了,母王八举家向东海搬迁,刚下了一窝蛋,搬家需要带上王八的蛋。怎么带啊,公王八找了个坛子,把王八蛋装在坛子里,由它驮着出行。到了东海,被虾兵虾将挡住了去路,要检查有没有携带兵器等危险品,伤害虾子蟹孙,问坛子里盛的啥东西?背着坛子的公王八脱口而出:“坛盛(郯城)的王八蛋。”吴假是郯城人,被骂成王八蛋,在场的人哈哈大笑,有人高喊讲得好。有个聪明调皮的男孩子狗剩说“以前你们是同辈的,都是王八,怎么今天这吴假小了一辈,成了王八的蛋。”读过高小的那个开腔了:“狗剩,你也小了一辈,成孙子了”。故事讲得精彩,听着为其喝彩,满场笑声不断。 吴假可没有黄天神那样的大度和修养,气急败坏地说:“我接着讲”,可皇天神说“别急,让人把故事讲完,不会伤你自尊,我继续。”说:“今年夏季,王家媳妇带着不满十岁的小叔子到河里洗衣服,碰上一个小青年在河里洗澡,小青年看到来女人了,急忙扎猛子于水中,憋在水中,又不敢上来,可露出了那家伙露出了水面。被王家媳妇的小叔子看见了,高喊:“嫂子,嫂子,河里有只蛇,正露着头啊。”王家媳妇看了看,对小叔子说“那不是蛇,蛇有两只眼睛,这个只有一只眼睛,一只眼睛的是鸡把。”吴假有独眼龙之称,这分明骂他是鸡把,骂的高明,有学问。
吴假更沉不住气,愤怒地说:“那年生产队在麦场打麦子,社员都参加,皇天神的媳妇也去了。在场上,她媳妇拿着木耙子干活,我用的是木叉。我与他老婆开玩笑,过头了,惹怒了她。她恶狠狠地骂我,并用木耙耙我,我就用木叉还击。就这样,你媳妇就爬(耙)我,我就插(叉)你老婆,你老婆不停地爬我,我不停地插她,就这样一爬一插,一插一爬,干的痛快,你媳妇累趴下了,最终我也熊了。”这颇带黄色的段子,照样精彩,又一番点赞。吴假自以为是,欣喜若狂,气也消了不少。
这段子骂到了皇天神的老婆,皇天神自然气得慌,可依然没有明着大骂吴假,而是接着讲故事:“昨天我与你爷爷下象棋,我们两个棋艺相当,不分高低,下到最后,你爷爷就剩下相了,我就剩下仕了。你爷爷就用相相我,我就用仕仕你爷爷。就这样你爷爷像(相)我,我是(仕)你爷爷。”调皮的狗剩开腔了:“吴假又小了一辈,成孙子辈了。”
吴假不服气,气的要死,接着声嘶力竭讲:“去年夏天降雨不止,造成大涝,咱村东的地都被水淹成湖,粮食颗粒无收。秋季水干,生产队要我去耕地,准备种麦子,我在扶着犁耕地的候时,突然从地下耕出一只五六斤重的大王八,当王八要跑时,这么肥的大王八,可是美味佳肴,岂能让他跑了。我猛地扑上去,摁住了它。我仔细看时,发现王八背上清楚地写着三个字,你们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是皇天神,我才明白这皇天神是王八精啊。上回我讲皇天神是王八,有人还不相信,这回该相信了吧,王八背上写着呢。”
吴假肚子里的货多的很,不给黄天神插嘴讲故事的时间,连珠炮似的接着讲:“大家都知道百家姓中的姓氏多多,远不仅一百个,但是没有比姓孙的最抬不起头和最窝囊的,皇天神姓孙,姓孙是不是最不好,这个孙是不是就是孙子的孙吗?”有诗为证:“提起姓孙泪汪汪,最恨老祖无主张。站在人前矮三辈,姓儿也比姓孙强。”
大家都大笑不止,狗剩竖起大拇指说:“这段子是飞机上挂暖壶—高水平(水瓶)。”吴假得到夸奖,异常兴奋,洋洋自得。正在此时,只听咚的一声,他放了个响屁,压倒了笑声。皇天神立马说:“刚才吴假不是讲故事,是放屁”。这话接的太精彩,太是时候。吴假放屁时正巧一只大黄狗在跟前趴着,闻到臭味以为吴假拉屎了,爬起来找屎吃,围着吴假转,吴假有些尴尬,狠狠地踢了狗一脚,狗汪的一声跑了。吴假说:“狗草的放屁,还不承认呢。”大家都知道放屁的是吴假,是他不承认放屁,笑声更加剧了。皇天神说:“吴假这东西连狗不如,狗放屁都承认,他却不敢承认。”
吴假自觉没趣,乘大家狂笑之时,悻悻地溜走,可仍不服气地回头恶狠狠地吆喝:“皇天神,我掐着腰尿尿,就是不服(扶)你”。这分明在骂皇天神是鸡巴。皇天神高声回敬道:“你屎壳郎打灯笼——照路滚蛋。”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笑声又是一阵。
大笑之后,有人让皇天神再讲一个。人家不推辞,像是他肚子里有故事书,随便就讲。他从腰间拔出长烟袋,不慌不忙地装上烟末,然后点着,抽上了,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从前有个太监,”接着抽烟。过了好一会,又开腔了:“从前有个太监,”停了下来,只顾埋头抽烟,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有人快不耐烦的时候还是那句:“从前有个太监,”又停了下来,一袋烟抽完了,还是没讲下去,大家都焦急地等,还是不讲,他身旁的二愣子忍无可忍地说:“下边那?”皇天神不肖一顾地说:“下边没了。”起初大多数人还没有反应多来,随后就大笑不止。
纳鞋底的李大妈说:“你们笑啥呀,这是啦呱吗?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又是那聪明调皮的孩子对李大妈解释说:“太监下边的那玩意阉割了,下边不就没有了吗?”大笑依然。
谈笑继续着,突然有一陌生人路过,恭恭敬敬地问路:“各位父老乡亲,俺到孙泰山家怎么走啊?”皇天神不假思索地用京剧唱腔唱上了:“一步一步向前行,见到巷口不需停。大约再走五十步,枯槐树下则相逢。”陌生人有点茫然,有人解释说,往前走过巷口,看到大槐树就是他家。陌生人拱手说:“好,好,知道,知道了。”匆匆地走了。
有一次,我在村里一个小巷墙边走路,与皇天神同行,他背着粪筐在前面走,后面一个穿着体面的人骑自行车前行,快到他跟前时,因路窄、没人让路的话,自行车过不去,骑车人就将自行车的车铃按得铛铛响,可他就是不让路,依旧不紧不忙地背着粪筐前行,也不回头看。这惹恼了骑车人,气呼呼地说:“你这人怎么不让路,没长耳朵还是聋子?没听见我手铃吗?”皇天神一听这话也生气了,高声说:“你不是孝子啊,守灵(手铃)不在家里守,怎么跑到路上守灵。”那时骑自行车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就像现在开宝马的人一样。这有身份的人,能让一个老百姓骂吗,下车就骂皇天神:“你这个老东西,吃了豹子胆了,敢骂我,好狗不挡道,滚开。”“你以为你是谁啊,老子我骂孙子不正骂吗?”双方互不相让地骂着,我好不容易地劝说平息了风波,互不服气地走了。这是我听到的皇天神唯一的一次名副其实的骂人,还骂出了高水平,也领略了他大脑思维反应的快捷。
公元1958年,是一个不平凡和荒诞的一年,这年全国大跃进,说大话,说假话,就像疯了一样,荒诞的程度与文化大革命有一拼。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是那时的流行语。有一次,在全村大跃进动员大会上。青年突击队的女队长上台讲:“我率青年突击队搞技术革命,科学种田,保证明年小麦亩产一万斤,如果产不了一万斤,我终身不嫁。”皇天神在下面嘀咕:“这闺女疯了吗,说话不留后路,小麦亩产一万斤,那是胡说八道,大白天说梦话,说话算话的话,那她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这话让生产队长、党员李西山听见了,觉得这是破坏大跃进,应该揭发他。就在女突击队队长发完言下台之时,李有山蹭地上台了,高声喊:“皇天神破坏大跃进,他骂突击队队长胡说八道、痴心妄想。是在对抗大跃进,应该批判他,拔他白旗(这拔白旗也是那年的流行语,即对大跃进表示怀疑的人进行批斗)。”话音刚落,参加动员大会的王书记上台讲:“说得好,对于皇天神这样的不敢想、不敢说、守旧的绊脚石就是要批判,要拔白旗。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动员会变成了批判会,皇天神被拉到台上接受了大半天的批斗。可他不服气,坚持说:“小麦亩产一万斤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事乱说,不就是胡说八道吗?如果小麦亩产一万斤,我皇天神就死给你们看。”这事、这话对大跃进的确不利,批斗肯定要继续下去,村里批斗完了,又拉到公社大会上批,可皇天神不以为然,照旧我行我素地唱唐诗宋词。有人问:“皇天神你被批得狗血喷头,你还唱啊”?皇天神说:“这一批我可老厉害了,我名气可大了,村里有名,公社有号,我是高山上吹喇叭—名声远扬。”
1960年代初期,我们村多是涝洼地,春季干旱,夏季受涝,粮食收成很低,多半社员在春黄不接时靠国家救济粮食,生活困难。为改变这一落后局面,上级号召将涝洼地改成水稻田,即当时引以为豪的稻改运动。
我村稻改非常成功,一年巨变,从靠国家救济,变成向国家交余粮,那时叫爱国粮,第二年全村向国家交爱国粮60万斤稻谷,创造了奇迹,成为全县学习的榜样。县里特派东方红拖拉机为俺村耕种,特供日本进口的尿素,水稻亩产达到一千多斤。俺村扬名全县,省报也进行了长篇报道。
生活富裕了,这让村里人实实在在的高兴。皇天神也兴奋不已,但他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了问题,即村里的干部多吃多占,为他积累了创作素材,自编了两首顺口溜。其一:“拖拉机,到俺庄,又杀猪来又宰羊。大干部吃,小干部尝,社员吃了扣口粮,孩他娘,你想想,当官就比当社员强。”其二:“大干部,小干部,每人一条尼龙裤(装化肥的尼龙内袋做的)。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隐约可见百分数。染青的,染兰的,就是没咱社员的。”
在此时,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亦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上级派来了四清工作队,彻底清查村干部,包括生产队小队长的四不清、多吃多占问题。工作队一进村,就有听到了皇天神创作的歌谣,汇报给工作队队长,队长甚为兴奋。这歌谣正反映了干部的四不清问题。在动员四清运动的全村社员大会上,队长大讲四清运动的重要性,指出村干部四不清问题严重,还宣读了皇天神的两首歌谣,有力地推动了四清运动的发展。这歌谣也传遍周边公社,广为流传,老少皆知,流传至今。
因皇天神有所谓的劣迹斑斑,虽然自编了适合形势需要、时髦的顺口溜,对运动的开展起了立竿见影的作用,然而并没有得到表扬,连他的名字都不提。可人家是自娱自乐,唱着玩,根本不在乎扬名,觉得不挨批斗就不错,依然乐乐呵呵的过日子。
许多村里人说,皇天神真有才啊,赶上李有才了。有人接话说,他比李有才厉害多了,超过大诗人李白、杜甫。这都是说笑,逗着玩,谁也不拿这话当真。皇天神更是心知肚明,一笑了之。
1960年代中期,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是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皇天神因屡犯错误成了牛鬼蛇神的代表,重点批判对象,每每拉出来批斗,旧账新账一起算。那时批斗会发言,都必须先说毛主席语录。有一次批斗会上,一位贫农社员上台大声说:“最高指示,我说说,你这个东西扫帚没到,你就跑掉了。”话音刚落,皇天神歪着脑袋斜看着对方说:“不对啊,毛主席语录本我已经读过好几遍了,根本没有你这条啊。读错了语录可是个政治错误啊,你还是先学学毛主席语录再来批斗我吧。”这时,立即响起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皇天神的口号声,打断了皇天神的话。
一位读过初中的社员杜仁贵上来批判,先读了毛主席诗词上的两句话:“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罢(应为罴)。”皇天神不肖一顾,又习惯性地一歪头:“你读错那个罴字,那个字不读罢,应读pi—皮,这个罴是熊的一种,你也再学学毛主席诗词吧。”这使杜仁贵很尴尬,恼羞成怒,声嘶力竭地说:“皇天神,你是牛鬼蛇神的神,地地道道的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分子。你四清时编的那两首顺口溜,恶毒地攻击革命领导干部,这些干部都是党员,你不是反党吗?革命群众批斗你,非但不接受批评,反而疯狂地反驳,你不是反人民吗?从你闹社开始就想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不是反社会主义吗?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我是人民群众,是党员,胆敢与我作对,不就是与人民作对、与党作对吗,这回你是老鼠碰上花狸猫—死定了。”又是不断的打倒皇天神的口号声。
杜仁贵高声问:“你承认你是三反分子吗?”“我不反党,我有歌颂党的顺口溜你怎么不说呢?我也是人民群众,我能反自己吗?”“那你为啥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呢?”“我从不走资本主义那条路,我出门干活就走孙家胡同那条路,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也没有听说村里有条资本主义路啊?”看起来,青天神是在耍赖了。因此批判更加激烈,大喇叭里打倒皇天神的口号此起彼伏,周围的村庄都能清楚地听到。
一位骨干民兵赵洪民上来批判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阶级斗争”。皇天神反应极快,立马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却不要阶级斗争,你才是反革命”。民兵连长说:“刚才让你气糊涂了,是口误。但我有充足的证据说明你是反革命。你把大海航行靠舵手中“万物生长靠太阳”,改成弯弯树上挂月亮。毛主席是红太阳你说是月亮,这月亮还挂在弯弯的树上,不是反革命吗?你抵赖得了吗?”皇天神理直气壮地说:“那句话是你外甥李亮改了唱给大伙逗着玩的,我还劝他千万别改,更不能唱,小心犯政治错误,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不信你问问。我知道有个成语叫张冠李戴,你怎么李冠孙戴了呢?”赵洪民没有再强辩下去,皇天神继续接受批判。
皇天神反党的最有力证据是在1964年3月生产队育稻秧时,有人说党领导咱走社会主义道路,搞土改,合作化,搞稻改,让咱吃上大米,过上好日子,没有党就没有今天。一向爱接话的皇天神说:“党早死了,还提他干吗?”?他说的“党”是生产队里的一个有点癫痫病的人,前两年已经个病故了,是在说笑话,可这与共产党连上一起了,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不是从骨子里反党吗?
文化大革命运动初期,上级来指导文化大革命的领导,组织批斗了许多牛鬼蛇神,但认为罪大恶极的当是皇天神。于是整理了厚厚的一本罪行资料,报上级审核,给他戴反革命分子帽子,最大的罪行是说党死了。结果上级又没有批准,工作组组长说:“皇天神虽够上反革命,是为了给条出路,反革命分子帽子暂时拿在人民的手里,表现好则不戴,表现不好就戴上。 我是搞四清运动和最初参加文化大革命的骨干之一,知道一些内幕,上级根本没有批准给皇天神戴反革命帽子,那帽子拿在人们手里的说辞,也是工作队领导自说的。可他还是被内定为六种人的确是事实,这六种人有别于五类分子,不直接给以无产阶级专政,不戴帽子,但入了另册。认为这种人很危险,一旦社会动荡、阶级斗争激烈,就要有专人监视起来,防止他们与国家、共产党作对,可理解为准阶级敌人。
随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村里出现了革命派和保皇派,内斗起来,造反派以给皇天神平反昭雪为由,争取他加入造反派。可他没有要求平反,也不参加派性斗争,成了实际上的逍遥派,或说中间派,格外消闲。他这一次真站对队了,要不他无论站哪个队,哪一边,都是另一派的靶子,狠批狠斗。看到两派争斗不止,影响了生产,又编了一首顺口溜:“造反派,保皇兵,两派斗争不消停。街头巷尾大辩论,家家户户房子空。抓革命,促生产,四面八方口号声。春种秋收都耽搁,粮食减产日子穷。”这歌谣也有人慢慢地传诵、扩散。说的都是大实话,可没有人赞颂。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皇天神依然走着路唱唐诗宋词,在墙根、地头啦呱,说笑话,随同社员一同干力所能及的活。村里的阶级斗争也消停下来,他也不再挨批斗,接受教育。改革开放后,村里实行土地承包制,他有了自己的承包田,会耕会种,连年丰收,吃喝不愁,日子平平常常、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后来,我走出村庄,到了大城市,离家多年没有回去,至2005年,老家来人,我问及皇天神的事,来人说他多次运动挨斗,拨乱反正时,要求落实政策,给他平反。领导告诉他,你没有戴过右派、反革命、地主分子等帽子;一个老百姓没有工资,没有扣发工资;你没有干部的级别,也没有降级使用,没有什么反可平啊。他觉得也是,光挨批斗,没戴帽子,不吃公家饭,要求平反是没道理,也就认了。
他于2002年过世,走得很简单,也很格外安详。那年他100岁,其实是99周岁,农村都讲虚岁,算高寿了。午饭后,坐在正堂屋的椅子上一迷糊,就走了,算是寿终正寝。村里的李大鹏说:“皇天神的确是神,不是人,那天中午我也迷糊了一下,梦见皇天神一步一步升天,醒来以后,人家真的上天堂了。我当时也想上天堂,可就是不成,我是凡人,修行不行啊,没能与其同行。”
修改于自家书屋 2023年元月
作者简介
毛兴文,研究员,1943年生于临沂县五寺庄。曾任小学教师,临沂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后到山东农学院习农,毕业分配到山东农科院。长期从事花生栽培生理和宏观农业研究。获得省部级科技成果8项,出版农业专著和农业科普书籍32种,其中6种获省、华东地区和国家级图书奖;发表科技论文57篇,其中11篇获院、省优秀论文奖。曾任山东农科院科研处副处长、山东省花生研究所所长。退休后,在山东省科协、金正大集团等服务。任山东农科院老科协常务理事、副秘书长;山东省老科协和山东老教授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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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洪义,著名书画篆刻家、作家。山东画院高级画师,山东省美术家协会理事,山东省高等教育人才研究会书画人才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艺术设计学院教授,济南市第十、十一、十二届政协委员。出版专著数部,被济南市档案馆列入著名人物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