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边的军徽
作者/于德宽
玉米秆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跳上围裙,我抬手拍了拍,灰迹在蓝布上晕开一小片,倒像你迷彩服上洗不掉的汗渍。锅里的排骨正咕嘟得欢,油花裹着肉香顶开锅盖缝,腾起的热气把窗玻璃蒙成了毛玻璃。恍惚间,倒映出墙上那张合影:你穿着笔挺的军服,肩章的棱角蹭得我脸颊发痒,领口的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连站姿都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衬得旁边的我,像是从烟火气里匆匆跑来,衣角还沾着厨房的温煦。
谁说我这日子过得辛劳?你在部队保家卫国,乡亲们都记在心里。家里有个大事小情,从不用我多言语,大伙儿都主动上前搭把手。村东头的二婶来借筛子,看见院里晒着的军被,直咂嘴:“你家强子在部队出息,你倒还守着这土灶台受累。”我笑着递过筛子,没说那床军被是我每天叠一遍的念想,更没说乡亲们总趁我不注意,悄悄给我送米油、劈好柴火。
就像昨天清晨,我刚推开院门,就见西墙根码着整整齐齐的柴火垛,张大爷家的三小子正扛着最后一捆往这儿送,见了我红着脸说“婶子柴火够烧半年了”,转身就跑。你教过我,被子的棱角要像砖缝一样直,这样夜里梦见你时,仿佛还能听见你喊“稍息”的声音。
开春种玉米那天,本来该是农忙最累的时候,可不用我招呼,王大爷带着几个后生就来帮忙了。拖拉机陷在沟里,他们二话不说挽着裤脚去推,泥点子溅了满脸。王大爷喘着气说:“这活儿哪是娘们干的,有我们呢。”我直起腰,看见地头那片刚出土的齐刷刷蒜苗,忽然想起你临走时说的,“咱这地得种得齐整,就像队伍列阵”。那天太阳落坡时,二亩半地种得横平竖直,忙得他们都没顾得喝上一口水,望着天上的大雁,觉得每一排都像你训练时的队列。王大爷掏出烟袋,给后生们分烟时还念叨:“强子在部队练队列,咱种玉米也不能输给他。”
有次孩子夜里发烧,我正急得团团转,李叔家二小子就开着小轿车来了,后面跟着好几个乡亲,七手八脚把孩子抱上车。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喊着“爸爸”,我就给他讲你在演习里拿了三等功的事,讲着讲着,自己的眼泪掉进他汗湿的头发里。等护士扎上针,天已经泛白,窗外不远处的庄稼顶着露水,像极了你巡逻归来时,肩头落满的晨雾凝成的水珠。乡亲们还在外面等着,张婶提着保温桶进来,里面是刚熬好的红枣小米粥,说等孩子好点就送我们回家。
上周你用部队的公用手机打视频,信号时断时续,你脸在屏幕里忽明忽暗,说的还是那几句“勿念”。可我瞅见你袖口磨出的毛边,还有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你总说训练不苦,可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骗不了人。你说刚结束夜间拉练,镜头晃了晃,我瞥见你身后战友们正往背包上缠绑带,裤腿还滴着水。挂电话前你匆匆说句“下月比武”,就被集合哨声催着挂了线,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我好像看见你手背上贴着块创可贴,是爬战术磨的,还是搬器材碰的?我把手机充上电放在枕头边,夜里孩子翻身时碰亮了屏幕,漆黑里映出你微信头像里的笑脸,像摸着你磨出厚茧的手掌那样踏实。
去年岫岩山洪冲了堤坝,是你们部队连夜赶去堵缺口,你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迷彩服裹着泥浆,可我在电视里一眼就认出了你,当时你把救生衣让给了个大爷,自己抱着沙袋往水里跳,我急得连喊你的名字,电视里的你却像没听见,只有浪花在你胸前碎成白花花的沫子,倒比军功章还晃眼。
灶上的粥该关火了。我揭开锅盖,白汽腾起来,恍惚看见你推门进来,军靴上沾着尘土,笑着说“媳妇,我回来了”。风从烟囱口灌进来,吹得灶膛里的余烬又亮了亮,映着墙上那张合影,你肩上的星徽,在暮色里闪着光。
院里的鸡进笼了,我锁好院门,把晒好的玉米收进仓房。月光洒在晾衣绳上,你那件洗得发白的作训服正轻轻晃,像你站岗时微微摆动的衣角。我知道,你守着的是国,我守着的,是你一回头就能看见的炊烟。
前几日公公的老寒腿犯了,我正打算背他去村医那里,西头的建军开着面包车来了,说他顺路捎公公过去。车刚拐过墙角,就见婆婆拎着竹篮往菜园走,我赶紧追上去接过篮子——她这几日总说头晕,我刚劝他服下药,可偏要逞强去摘豆角,我扶着她往回走,她脚底打晃,却还念叨“强子最爱吃我做的猪肉顿豆角”,我笑着应着,把她扶到炕沿坐下,转身去灶房烧了姜糖水,看着她捧着碗慢慢喝,才想起你在家时总说“爹妈这辈子没享过福,往后咱多疼她”。
夜里给公公焐腿时,我把热水袋裹在厚毛巾里,轻轻垫在他膝盖上。看着他慢慢的睡去,我才捏手捏脚的走出他的房间。
今儿王大爷还说,等你休假回来,要带着你去看看新修的灌溉渠,说那渠修得比你们队列还齐整。有乡亲们帮衬着,家里的日子踏实,你在部队尽管安心,我和孩子都好。
孩子今天还画了幅画,说要等你下次视频时给你看,画上有个戴红五星的爸爸,牵着个举着小花的娃娃,身后是咱家冒炊烟的土灶台。灶台上的碗筷已经摆好,公公婆婆正坐在炕头念叨你爱吃的菜,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照着这满院的安宁,像极了你常说的那句“守着国,才守得住每个家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