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水
八百里秦川的魂与诗
文// 尚新联(咸阳)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晚唐诗人许浑登上咸阳城楼时,目光定是缠在这渭水之上。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人的母亲河,打甘肃渭源起身,一路向东穿甘肃、过陕西,八百一十八里的路程,到渭南潼关才肯汇入黄河。它就这么流着,流了千百年,把这片土地的骨血都浸得温润。
不似长江那般吼着嗓子奔,也不似漓江那样缠着青山绕,渭河水发源甘肃渭源,从秦岭北麓的沟沟壑里漫出来时,像刚从黄土高原的日头下晒暖的绸子,轻轻搭在关中平原的肩上。水色是淡淡的黄,就像村头老把式用了半辈子的铜烟袋,摩挲得发亮;风过处,浪纹一圈圈荡开,一下子让人想起"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的旧句,混着"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滋味,在水面上洇得老长。
城与河原是分不开的。咸阳古道的车辙里,说不定还凝着昨夜的河露;城区写字楼的玻璃上,恍惚也晃着此刻的波光。秦汉时的烽火该是把河面烧得通红过,如今地铁碾过铁轨的声响,倒像踩着河水的拍子——天刚亮透那会儿,第一缕光把河水染成琥珀色,整座城便跟着舒展了,可不就是"万户楼台临渭水,五陵花柳满秦川"的样子。
咸阳穿城而过的渭河铁路桥,总叫人看不够。钢铁架子跨在河上,铁轨被太阳晒得发烫,火车开过时,轰隆声砸在水面,能惊起一群白鹭。鸟翅扫过波光的瞬间,倒像把百十年的日子都划成了碎片。清晨有雾的时候,桥身朦朦胧胧的,跟远处的秦岭叠在一块儿,像幅没干的水墨画;傍晚夕阳给钢梁镀了层金,火车驶过的影子,真像从老辈人讲的故事里开出来的。站在岸边瞧,铁轨朝着远方伸,河水顺着河道淌,倒像是时光跟流水在这儿歇了歇脚,好好说了说话。
顺着铁路桥,沿河堤岸往西走半里地,古渡廊桥的飞檐就从水汽里冒出来了。一个是钢铁筋骨,一个是木檐青瓦,倒像渭水自己的两面性子。这廊桥是在老渡口的底子上盖起来的,翘角挑着天,青瓦盖着河,远远瞧着像条卧在水上的龙。白天里,廊柱的影子投在水里,跟岸边的柳丝缠成一团;天擦黑就不一样了,灯笼顺着廊檐一一点亮,暖黄的光落进水里,倒像是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廊下竹椅上坐着的老人,摇着蒲扇说古渡的旧事,说当年这儿"舟楫往来,商贾云集",船工号子能传到对岸的咸阳宫遗址去。这话听着,倒跟"日暮咸阳古渡头"的句子对上了。年轻人举着手机拍照,总爱让河水当背景,笑模样映在水里,都带着点蓝盈盈的光。桥头卖凉皮的老汉推着车走过,"五块钱一碗"的吆喝混着水声,倒比什么都实在。
从廊桥往东岸走,湿地公园正把绿意泼向河边。早先的河滩子,现在长满了草,木栈道顺着水边绕,走一步都像踩着河水的絮语。观景台像个框子,把水鸟掠水的翅尖、远处铁路桥的影子都框在里头。大清早练太极的老人,招式慢悠悠的,倒跟河水一个节奏,衣裳角扫过草叶时,露水掉河里那声轻响,刚好收了势;傍晚长椅上坐着的年轻人,说话声儿混着水流,慢慢就发酵成了甜的。卖甑糕的老汉挑着担子从花坛过,梆子敲得"笃笃"响,枣香混着河潮气漫过来,惊得水鸟扑棱棱飞——这声儿,倒跟县志里写的"暮时有货郎沿堤叫卖,声随水远"一个样,恍惚还能想起"僧归红叶林间寺,人唤夕阳渡口船"的景。
沿着河岸往南,河水拐了个软和的弯,就跟咸阳湖的水融到一块儿了。湖边步道上,晨跑的脚步声踩着水响;沙滩上的娃子拿树枝画河,说要从渭源一直画到黄河。游船开过时,浪花儿里能看见铁路桥的钢梁、廊桥的飞檐,还有远处高楼的影子——新的旧的,都浸在水里,倒应了"渭水西来直,秦山南去深"的老话。
雨后的渭河最是耐看。水色亮得像洗过,岸边的柳叶绿得发颤,铁路桥的钢铁架子被冲得发亮,廊桥木柱上的水珠顺着刻花往下滴,落进河里,漾开一圈圈圆。老人说这是母亲河在梳洗,要把清爽模样给儿女们看,可不就是"渭水如镜色,中有鲤与鲂"么。
也记着有几年,河水喘得厉害。岸边工厂的管子往河里排脏水,泡沫堆得像白坟,娃子们不往河边去了,洗衣的婆娘也改去自来水龙头下搓衣裳。还好这几年拆了管子,河滩又长出芦苇,晨练的老汉蹲在石阶上,能看见石缝里的小鱼摆尾,尾鳍扫过卵石的痒,跟小时候摸鱼的感觉一个样。铁路桥还在跑火车,古渡廊桥的灯笼更亮了,河水也清回来了,连"泾以渭浊"的老景,都慢慢显了形。
夕阳把河水染成蜜糖色时,古渡廊桥的灯笼亮了。暖光映在水里,像沉了一河星星。水鸟掠过水面,翅尖沾的水珠里,有铁路桥的影子,有廊桥的灯笼,有娃子们的笑,还有两岸亮起来的灯。
这时候就懂了,为何古人总爱对着渭水写诗——它流得那么缓,却把秦汉的月光、盛唐的酒气、今日的车鸣,都酿成了自己的滋味。你站在岸边看水,水也在看你,看你鞋上沾的黄土,看你眼里盛的山河,把一辈辈人的牵挂,都轻轻托着,送向潼关,送向黄河,送向比岁月更远的地方。
这河啊,原是八百里秦川的魂,是咸阳城的脉,是咱秦人揣在胸口,永远温热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