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也曾是一个兵
——纪念铁道兵与学兵岁月
董邦耀
引子:不穿军装的"解放军"
在纪念建军98周年之际,和铁道兵一起修建三线襄渝战备铁路的往事,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幕幕浮现在脑海。1971年3月初,春节的爆竹声还在回荡,将进16岁的我背着母亲连夜赶制的粗布行囊,从宝鸡虢镇火车站出发,在湖北十堰下了火车,再坐汽车到白河,又步行一夜,到达了我们第一个施工点——旬阳县关口罗向岩。我们 25800名稚气未脱的陕西少年,将以"学兵"身份编入铁道兵部队。我们武功、千阳、陇县209名“学兵”,被编入5847部队学兵15连,成为修建“三线襄渝铁路"战备工程"的特殊一分子,和铁道兵一起在秦巴山区并肩作战。刘军代表的声音穿透晨曦:"你们是不穿军装、不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我低头看着褪色的蓝布衫,却觉得比任何军装都庄严——那年春天,我们以青春为誓,在战备工程的血火熔炉里,淬炼出中国青运史上最特殊的兵魂。
战备铁路:青春使命

(五十年前后的董邦耀)
襄渝铁路作为三线建设的重点工程,横贯鄂陕渝三地的战略通道,东起湖北襄樊,西达重庆,全长915.6公里,战略意义重大。陕西段264公里穿越秦巴山区,桥隧占比高达81%,施工难度堪称世界之最。苏联专家曾断言"至少需要二十年"。1970年起,陕西省先后动员25800余名初中毕业生组成141个学兵连,配属铁道兵施工。
我们学兵15连先在罗向岩隧道,打的是横通道,横通道打进去二三百米,到了主隧道的时候已经接近1971年年底,0247部队从越南战场下来接防我们罗向岩隧道。随后,我们主攻罗家岭隧道——这里地质复杂,岩体破碎,遇水化泥,被称作"死亡隧道"。刘军代表指着半山腰的隧道说:"那里是要打通的罗家岭隧道,每掘进一米就塌方三次。" 地质报告上的"炭质页岩遇水成泥"变成现实:隧道拱顶的渗水混着碎石,像死神的口涎滴在安全帽上。但比岩层更坚硬的是命令——1972年8月,连队接到死命令:必须在雨季前贯通控制性工程。全连209人对着军旗立下军令状,那天山风卷着《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歌声,把十六岁的誓言刻进了秦岭之骨。

(相隔50年的(由左至右)陆普选、蒋宏亮、金国华)
熔炉岁月:从学生到战士

(当年,在襄渝铁路工地上的作者。)
军事化管理的锤炼。学兵连按部队编制,下设四个排加木工班和炊事班,每天的生活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严格规范:紧急集合须5分钟内打好背包,被子要叠成"豆腐块",施工任务完不成几夜不能出洞...…这些对散漫惯了的学生而言近乎苛刻的要求,却锻造了我们钢铁般的意志。每月28元津贴,要扣除15元伙食费,其余的13元要精打细算:牙膏牙刷香皂,信封信纸邮票,寄给家里的汇款单永远写着"8元整"。当时物资匮乏,学兵们经常吃不饱肚子,喝牛蹄窝积水,吃野菜充饥成为常态,但干起活来谁要躲在后面就会脸红,"我来上!"成为全连的默契。在"四班倒"的隧道里,时间被压缩成具象的煎熬——当徒手将石碴装满一节节斗车的时候,苟存喜抹了把混着血丝的汗水,突然发现掌心老茧已厚得感受不到斗车的冰冷。

生死线上:协同作战
生死协奏曲 。在罗家岭隧道,我们与铁道兵都实行"四班倒"作业制。

风枪手孟重新弯着腰,像持枪战士般抵住30公斤的7655型风枪。岩粉在探照灯下形成金色雾霭,他耳边的防尘口罩早已被汗水浸透。1972年9月4日的塌方来得毫无征兆,我们连安全员郑宪法在排查危石时,不幸被岩体吞没——定格在了永远的18岁。那夜,全连无眠。

血浓于水的战友情。最难忘那个深夜,连长紧急召集我们:"学兵9连一位战友被斗车压断了一条腿,需要输血!
"我们摸黑赶赴几十里外的蜀河卫生队。当针头刺入我臂弯时,听见军医低声说:"O型血,再来100cc行不行?"我坚定的点点头。当军医从我体内抽出200CC鲜血时,我只想着:战友为三线建设失去健康,我这点付出算什么?多年后,体内流躺着我鲜血的战友,在《三秦都市报》上看到我在寻找他的文章,便有了在宝鸡的重逢,这时,才知他叫胡九斤,在宝鸡石油机械厂看大门。那天,我见他的女儿和我女儿一般大。他兴奋地举起酒杯碰响我的酒杯,满怀深情地说:"战友、兄弟,你当年输的血,都化成战友情谊了!”是啊,我的血液仍在他体内流淌,这便是学兵情的永恒见证。

精神丰碑 :不朽的兵魂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誓言化作行动:铁道兵5851部队学兵17连二排排长吴南,在塌方中推开战友,自己却牺牲了;马红燕女学兵在60米高的桥墩上每天攀爬六次;安全员郑宪法,生前高烧40度仍坚持排除危石...…119名学兵永远留在了秦巴山水间。这种"艰苦创业、无私奉献、团结协作、勇于创新"的三线精神,已成为延安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

2025年建军98周年之际,也就是前两天,南昌铁道兵联谊会的纪念活动中特别提到:"学兵群体是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英雄集体,他们用青春填补了中国青运史的空白"。军史专家将学兵群体定义为"青运史特例":平均年龄17.4岁,伤亡率4.6%,却创造出单连月掘进120米的工程奇迹。当与会者争论"算不算正规军"时,老政委拍案而起:"看看他们用钢钎刻在隧道里的标语——“祖国需要处,皆是我故乡。”虽然1984年铁道兵军改工,退出军队序列,但这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铁血劲旅,永远镌刻在军史丰碑上。




2024年某晚,外孙女指着电视里的川藏铁路问我:"姥爷,你们当年也这样修路吗?"我望向窗外秦岭方向,轻声回答:"不,我们是用骨头当道钉,拿血肉做枕木......"
最后结语:永远的兵魂
五十三载春秋过,当年在隧道里高唱《铁道兵志在四方》的少年已生华发。但每当"八一"军旗飘扬,我仍会挺直腰板——那段用血汗浇筑钢轨的岁月,早已将"兵"的魂魄熔铸进生命。罗家岭隧道的爆破声、汉江渡口的军号声、战友临终的嘱托声,早已熔铸成永恒的生理记忆。襄渝线上每公里铁轨下都长眠着英烈,而活着的人,终其一生都在践行那句誓言:"祖国需要处,皆是我故乡!"

2021年4月24日,学兵15连80余名战友重返旬阳,来到烈士陵园,白发学兵跪在当年牺牲战友的墓前,颤抖的手指抚过花岗岩名录墙。汉江呜咽中,有人忽然唱起"背上了行装,扛起了枪”……汉江水依旧奔流,而那条用青春铺就的铁路,早已成为西部开发的钢铁动脉。历史不会忘记,祖国不会忘记——我们,曾经也是一个兵!
董邦耀,笔名骊山、高言,原为陕西省高速公路建设集团公司工会副主席、陕西省交通运输厅史志办主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文学创作研究会顾问、陕西省交通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摄影家协会会员,1977年以来,文学作品和征文等获奖百余次,出版报告文学集《长安飞虹》(合作、陕西人民出版社)、《大道星光》(太白文艺出版社),个人文集《浅海掬浪》上下卷(中国文联出版社)、散文报告文学集《大道撷英》(太白文艺出版社)和散文集《浪花如雪》(沈阳出版社),主编出版报告文学集、画册《龙脉天路》、《情铸生命线》等,2006年入选《陕西文化名人大辞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