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花魄书
文/任发
江南的秋,是被运河里的水浸得发涨的。木芙蓉把影子泡在水里,泡得久了,连花瓣都渗着股湿漉漉的胭脂气。晨光刚舔过桥栏,那些碗口大的花苞还裹着霜,像新媳妇藏在袖管里的帕子,素白得见了底;日头爬到中天,就悄悄晕开些红,是醉后的腮帮子,带着三分憨态;等到暮色把天染成块脏抹布,竟烈烈地烧起来,红得发紫,把半条河都搅成了打翻的胭脂盒,连水底的云影都沾了俗气。
老辈人坐在桥洞下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说这花是南宋时从临安城挪过来的,沾过西子湖的脂粉,却比湖里的芙蕖多了些筋骨。我总疑心是沾了太多人的眼泪,不然怎的开得那样执拗,霜降天里别的花都蜷成了团,偏它梗着脖子,花瓣上凝着霜,像冻红的鼻尖,透着股不服输的傻气。
我在青石桥墩上支了画板,一画便是七日。画板上的芙蓉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墨汁混着露水,晕得纸页发皱,像张被人揉过的脸。第七日傍晚,水汽从河面漫上来,带着股水腥气,蒙得人眼睛发潮。桥那头忽然立了个穿月白旗袍的影子,旗袍料子是洗得发旧的杭绸,领口绣着半朵芙蓉,针脚松了线,像只断了翅膀的蝶。她仰着头看枝头最红的那朵,风掠过时,旗袍的下摆颤了颤,人单薄得像张随时会被吹走的糖纸。
“真是奇花。”她忽然转头,声音脆得像冰棱敲着铜盆。“早上看还是妙玉的素心,这会子倒成了宝琴披的猩猩毡,红得这样张扬。”她的目光落在我未干的画纸上,那纸上是宝玉祭晴雯的句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墨点晕开来,倒像是谁掉的泪,洇湿了半张纸。她忽然笑了,嘴角陷出两个浅窝,藏着点说不清的慧黠,“先生画的,是自己的心事,还是别人的故事?”
我捏着画笔的手紧了紧。笔尖的墨滴在纸上,又添了个泪痣。她提着旗袍下摆走过来,青石板被踩得咯噔响,像老旧座钟里的齿轮在转。走到桥中央时,影子掉进水里,惊得几尾锦鲤乱撞,搅碎了满河的红,倒像是把好好的一匹红绸撕成了碎片。
“沈芷凝,住桥西沈家院。”她站在我画架旁,指尖离那朵墨芙蓉只有半寸,我竟看见宣纸上的花瓣轻轻颤了颤,像被她呵出的气吹醒了。”先生可知,这花还有个名字?“她顿了顿,眼睫垂下来,遮了眼底的光,叫'拒霜花'。”
我想起去岁霜降,北风刮得像刀子,满城的树都成了秃子,就这花偏在霜里开得热闹,连最嫩的花苞都挺着腰,像挨了骂也不肯低头的孩子。芷凝从袖里摸出个锦囊,青缎子褪成了灰白,抽绳上的流苏掉得只剩两根。她倒出几粒种子,深褐得像铁,硬邦邦的,砸在画板上叮当作响。祖父说,沈家祖上靠这花熬过荒年。那年头,地里长不出粮食,就靠这花的嫩叶充饥,花籽磨成粉,掺着树皮也能填肚子。她指尖捻着粒种子,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点淡粉,只是这花性子倔,种下去,要整整三年才肯开第一朵。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下来。芷凝邀我去沈家大院喝茶,说院里的芙蓉开得正好。穿过月洞门时,额角差点撞上门楣,那门楣上雕着“耕读传家”四个字,漆皮剥落,露出底下的木头,像老人暴起的青筋。满院的芙蓉树都浸在夜色里,枝桠张牙舞爪的,像无数双要抓人的手。廊下的琉璃灯被风吹得摇晃,把花瓣照得半透明,红得像染了血的纱。
她引我到临水的暖阁,窗纸糊着新的,却被风钻了个洞,漏进些水腥气。窗台上摆着盆芙蓉,矮得可怜,栽在只缺口的青瓷盆里,叶片却肥厚,绿得发黑,像抹了油。“去年秋末埋下的。”芷凝提起茶壶,壶嘴喷着白气,把她的脸熏得有些模糊。“先生听过‘人面芙蓉’的说法么?”
我摇头。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凉,像冰粒落进热茶里。“南宋时,沈家有位小姐,爱上个穷书生。家里不肯,要把她许给盐商做妾。出嫁前一夜,她穿着红嫁衣,吊死在这院里的芙蓉树下。血顺着树根渗下去,把土都染红了。”她指尖在茶杯沿划着圈,茶水晃出些涟漪,“后来,每逢月圆,树下就有个穿红衣的影子,有人说那是小姐的魂,在等书生来赴约。”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忽然,院中的芙蓉枝桠剧烈地摇晃起来,叶子沙沙响,像谁在低声啜泣。一阵风卷进暖阁,吹得灯芯突突跳,卷进来几片花瓣,红得刺眼,落在茶案上,像溅落的血点子。我猛地抬头,芷凝身上的月白旗袍不知何时变成了正红,红得发紫,领口的芙蓉像是活了过来,花瓣上的金线闪着光。她发髻上斜插着朵芙蓉,花瓣上还凝着露,像刚从枝头折下来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芷凝!”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完整的音。
她却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些说不清的哀,指尖轻轻点在我画的《芙蓉女儿诔》上,墨迹忽然晕开,那些字像活了过来,扭曲着,变成一张张哭丧的脸。“先生莫怕。”她的声音飘在风里,忽远忽近,“这花啊,最是记仇。谁的眼泪掉在它根上,谁的心事藏在它叶下,它都记得清清楚楚。”话音未落,她的影子就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飘出窗去,融进满河的夜色里。暖阁里只剩下那盆矮芙蓉,叶片尖上凝着颗露珠,大得要坠下来,在灯光下亮闪闪的,像滴悬了百年的泪。
第二天,我去沈家院,门是虚掩着的,推进去,满院的芙蓉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红毡子。月洞门上的“耕读传家”被人刮去了半边,露出底下的“富贵”二字,金粉褪得差不多了,倒像是个笑话。邻里说,沈家连夜搬走了,有人看见他们雇了船,往十里洋场去了,船上装着好些箱笼,压得船身都沉了半截。也有人说,沈芷凝本就是运河里的芙蓉精,那晚被风卷走,回了水府。
我依旧在桥边画画,画那些开了又谢的芙蓉。只是每逢霜降前,案头总会多出个素白信封,信封边缘磨得发毛,里面装着几粒硬邦邦的种子,还有张素笺,字迹清瘦,像风吹过的芦苇:“待得三变花开日,便是故人重逢时。”
第三年开春,我把那些种子埋在沈家院的老芙蓉树下。埋的时候,指尖触到些硬物,挖出来看,是只银镯子,上面刻着“一生一世”,却断了个口,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泥土里还混着些碎纸片,拼凑起来,是张婚书,男方的名字被划得乱七八糟,只剩下“沈氏芷凝”四个字,墨迹晕开,像被水泡过的,模糊不清。
入秋时,那些种子发了芽,嫩得像婴儿的指甲,却透着股倔劲,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石头。寒露那天清晨,我去桥边写生,远远看见个穿月白旗袍的影子,站在老芙蓉树下,正弯腰看着那些幼苗。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的红衬里,像朵藏在叶下的花。我走过去,她却转过身,脸上带着层薄霜,像刚从冰窖里出来的。
“先生来了。”她的声音比三年前哑了些,像蒙了层灰。“你看,它们终于肯长了。”
我看着那些幼苗,忽然明白过来。那年荒年,沈家祖上并非靠芙蓉叶活命,而是把囤积的粮食藏在芙蓉树下,看着乡邻饿死在路边;那位南宋的沈家小姐,并非殉情,而是被盐商强抢,红衣是她的嫁衣,吊死在树下时,手里还攥着书生送的银镯子;沈芷凝的祖父,当年为了攀附权贵,撕了她与穷书生的婚书,逼她嫁给县长做姨太,她穿着红嫁衣跑出家门,再也没回来。
“这花啊!”芷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笑,却比哭还难听,“最是欺软怕硬。你对它好,它未必肯开;你欠了它的,它记一辈子。”她伸手去摘枝头的芙蓉,指尖刚碰到花瓣,那花就簌簌地落了,像被吓破了胆。
风卷着花瓣飞过河面,红得像火,烧得半边天都发了烫。我忽然看清,她月白旗袍的领口,那半朵芙蓉是用金线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个孩子的涂鸦。而她的袖口,藏着块红布,露出来的边角,与那年暖阁里飘落的花瓣,竟是一样的红。
原来这世上最熬人的,从不是等待,是那些藏在花影里的私心,是那些裹在锦绣里的凉薄,是人性里那点见不得光的贪与怯。就像这芙蓉,看着烈得像团火,根下却埋着数不清的龌龊,用多少眼泪也洗不净。
暮色又沉下来,满河的红渐渐暗下去,像烧尽的灰烬。芷凝的影子又淡了,这一次,她没有回头。那些刚抽出的幼苗,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叶片卷成了团,像在发抖。我知道,它们也记起来了,记起那些藏在泥土里的秘密,记起那些被花影遮住的人性,丑得,连花都不肯再开了。
运河里的水依旧流着,带着股说不清的腥气。木芙蓉还在岸边开着,晨起素白,午时泛红,暮色里烧成团火,年复一年,重复着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只是再没人知道,每片花瓣的红里,都藏着点人性的灰,风一吹,就散了,却总也散不干净。
作者简介:
任发,新疆公安文学联合会书画协会会员,作品《夜幕下的星火》《齐心协力》《守护的力量》《呐喊》《赛里木湖的眼泪》,分别入选获得自治区、国家级奖项。长期投身于公安宣传及文化艺术领域,为公安事业发展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