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种乔迁罢。人说是离了阳世,到阴间去,其实不过是搬了家——从有孩子的地方,搬到有父母的地方去。
向来如此。先是父母在的,后来父母走了,便轮到自己做父母;自己的孩子大了,自己也就老了。老到极处,便收拾起一生的瓶瓶罐罐,往父母那边搬迁。那情形,竟与少时离了父母家,自立门户时一般无二,只是方向相反罢了。
死究竟是甚么滋味?活人自然无从知晓。但看临终之人,面色每每平静,甚至显出些欢喜的神色,大约那滋味未必可怖。想来也是,归去见自己的父母,如何会怕呢?倒是活人见了,不免要哭几声,掉几滴眼泪,也不知是哭死者,还是哭自己将来亦不免如此。
我曾见过一个老者去世。他躺在那里,皱纹忽然都舒展了,倒像个孩童。他的儿女们围在四周啜泣,而他的神情,分明是欢喜的。那一刻我忽而觉得,他必是已经见到了自己的父母,才这般高兴。儿女的哭声,他大约已经听不见了。
人常说"落叶归根",这"根"是甚么?无非是父母所在之处。少年时总想着远走高飞,待到老了,却又心心念念要回去。这回去的法子,却只有一条,便是死亡。死亡于是成了归途,成了回家的路。
横竖,有孩子的地方热闹,有父母的地方安宁。从热闹处搬到安宁处,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
《七律·感怀三章》
其一
浮生若寄暂栖枝,
白鹤归时不可期。
稚子牵衣犹在眼,
高堂执手已成思。
九原路杳魂先渡,
三月春深花不知。
莫道泉台多寂寞,
从来死别是乔移。
其二
人间小住似行邮,
向晚钟声催客舟。
膝下娇儿方学语,
冢前荒草已埋忧。
黄泉有路通幽宅,
白发无缘见首丘。
此去重闱应未远,
夜台灯火待归眸。
其三
红尘逆旅本无常,
忽报迁居赴北邙。
稚齿啼痕留旧襁,
慈颜笑貌候新堂。
已知死别同归处,
始信生离是远行。
料得夜台春雨后,
门前萱草又抽长。
——
《死亡是一种乔迁》组诗八章
(一)门廊
衣柜吐出你最后一件春装
空衣架在风中练习钟摆
我们数你留下的药片
像数未完成的诺言
而你已经穿过那道窄门
带着行李箱般的躯体
去赶赴一场永不误点的
团圆
(二)搬家清单
带走:三根白发缠成的结
窗台晒过的七粒月光
邻居婴儿的夜啼声
留下:玄关处歪斜的拖鞋
冰箱里冻着的半碗甜粥
以及所有未拆封的
止痛药
(三)新居
他们说你住在云朵的夹层
每天擦拭星子们的乳名
用彩虹支起晾衣绳
晒我们烧去的信
当鸽子飞过时
整座天空开始倾斜
你接住的
都是我们漏掉的
哭声
(四)反向施工
现在轮到我们拆解
你筑了六十年的巢
每块砖都印着指纹
墙里埋着乳牙做的承重柱
当最后一片瓦离开屋檐
突然明白:
所谓乔迁
不过是把故乡
运往更远的
故乡
(五)未接来电
电话机在深夜发芽
听筒里涨潮
你总选大雨时分
拨响沉默的号码
我们奔跑着
穿过所有房间
接起的
总是穿堂风
说一半的
喂——
(六)清明操作系统
点击墓碑就能视频通话
无人机运送糕点到云端
我们烧最新款手机给你
说明书上写:
"想念是永久待机
悲伤请定期清理缓存"
而你总在系统崩溃时
送来一朵野花
作为
手写的
错误报告
(七)时差
你开始用光年计算晨昏
我们仍困在机械表的齿轮里
当孩子们吹灭生日蜡烛
你正往银河的邮筒
投递用流星写的
回信
邮差是只失眠的猫头鹰
把派件时间
错写成
下辈子
(八)户型图
上帝给你分配的阳台
正对我们厨房的窗口
每当煎鱼冒出香气
你就推开云窗
抖落几粒
鸟鸣
我们仰头吞咽
这些烫嘴的
星星
忽然明白——
原来死亡
只是搬到了
更近的
对门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