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豆角
作者|| 崔和平
在记忆的褶皱里,豆角是一缕清亮的翠色,缠绕着泥土的呼吸、晨露的私语,以及外婆掌心那纵横的沟壑。它是时光在岁月深处种下的一粒种子,生根,抽芽,最后长成一条缀满记忆的绿藤,在记忆的墙垣上蜿蜒生长。
外婆的小院旁,有一方被青砖围拢的菜畦。豆角在此安家,仿佛一群青衫少年,在泥土与阳光的哺育下舒展筋骨。泥土是深褐色的,掺着去年秋日沤烂的稻草,踩上去绵软如春日的云絮。竹篱笆上攀着牵牛花的藤蔓,紫与粉的喇叭状花瓣,与豆角初生的嫩绿交相辉映,恍若天幕垂落的彩绦。外婆用竹篾编成方格状的架,引着豆角苗向上攀援。起初的嫩芽怯生生地探出头,叶片薄得透光,晨光滤过时,竟似翡翠雕琢的薄片。藤蔓的触须如孩童伸出的指尖,试探着勾住竹竿,一寸寸向上蜿蜒,仿佛要追逐天际游弋的云影。
初夏时节,豆角开花了。那些淡紫的小花,是季节赠予的绢纱。花瓣如蝶翼般轻薄,风起时微微颤动,似有紫衣仙子在绿绸上起舞;花蕊的鹅黄,引得蜂儿痴缠,嗡嗡声与颤动的花瓣共谱成一首细碎的谣曲。晨露缀在花苞上,宛如水晶缀在绸缎;日头渐起,花瓣舒展如风铃,香气淡若兰草,却沁着乡野独有的清甜。我常蹲在畦边,看蝴蝶如何将细长的喙探入花心吮蜜,看蚂蚁沿藤蔓搬运蚜虫的蜜露———那些微小的生灵,与豆角花共同编织着隐秘的热闹王国。
花谢之后,豆角便悄然孕育。起初是米粒般大小的青荚,藏在叶片下如敛眉的少女;几日不见,竟已抽长成弯弯新月,垂挂在架上,像孩童信手抛向天空的绿绸。表皮泛着蜡质的光泽,触之如抚丝绸,却又韧如春柳。有的豆角挺拔如剑,有的微蜷似弓;有的翠色欲滴,有的已晕染淡黄的成熟。暴雨初霁,豆角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虹霓的光晕;烈日炙烤时,它们昂头向上,倔强地吮吸每一缕金芒。偶有几条豆角纠缠不清,外婆便用竹竿轻轻拨开,仿佛调解孩童嬉闹时的争执。
外婆总在晨雾未散时采豆角。她挎着竹篮走入菜畦,草鞋踩过湿润的泥土,脚印如花瓣般次第绽开。动作娴熟如一首古老的农谣:指尖拨开叶片寻荚,拇指与食指捏住根部,手腕轻旋,“咔”的一声轻响,豆角便利落离枝,坠入篮中。遇着饱满的豆角,她总以指甲在蒂部掐一道痕,说如此摘下的豆角,能多留三分鲜嫩。我学她采摘,却总被叶片的毛刺扎得指尖发痒,外婆便笑着掐片薄荷揉在伤口,清凉立刻沁入肌理,痒意化作一缕袅袅的青烟消散。
厨房里,豆角开启了新的轮回。外婆坐在竹椅上择荚,手指如游蛇穿梭于青绿之间,撕去丝络的动作轻快如歌。清炒时,菜籽油在铁锅里噼啪作响,蒜瓣爆香,青豆角入锅,霎时“嚓嚓”声起,似无数绿精灵在铁板上翻跃腾挪。出锅的豆角仍凝着翡翠色,咬开,汁水在齿间迸裂,清甜中裹着草木的清气。若与红烧肉同炖,豆角便温婉绵软,吸饱了汤汁的醇厚,每一口都是时光与烟火交融的滋味。夏末的老豆角,外婆会剥开荚壳,取那浑圆如珍珠的豆粒,晒在竹匾上。秋阳将它们镀成金黄,于是冬日煨汤时,便有了这一捧沉淀的秋意。
如今,外婆化作炊烟一缕,菜畦也湮没于钢筋水泥的丛林。但每当菜市里望见那青翠欲滴的豆角,记忆便如藤蔓疯长:竹架上蜿蜒的绿影、紫花摇曳的清晨、外婆布满老茧却灵巧的手、厨房里蒸腾的雾气与氤氲的香……豆角成了时光的符码,教会我植物以柔韧对抗风雨的智慧,教会我在尘嚣中守护一方朴拙的宁静。那些缠绕在记忆里的藤蔓,始终向上生长,将过往的温情,编织成永不褪色的绿荫。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诗词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