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养老院的母亲》小说
关 东 月
母亲决定搬去养老院那天,阳光出奇地好。
“东西都收拾好了。”她站在客厅中央,脚边是两个磨破了角的旧行李箱。我注意到她今天特意穿了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外套——父亲在世时送她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
养老院在城市北郊,车程四十分钟。母亲一路上都在数车窗外的银杏树。“一、二、三……”数到十七时,她的声音突然断了。我透过后视镜看见她正用袖口擦拭眼镜,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到了。”我把车停在一栋米色建筑前。门口站着穿粉色制服的护工,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母亲下车时踉跄了一下,我伸手去扶,却被她轻轻推开。她的手掌像一片干枯的梧桐叶,刮得我手腕生疼。
307房间。淡绿色的墙壁,单人床,塑料衣柜,还有一扇朝北的窗户。母亲把行李箱放在墙角,走到窗前。“能看到梧桐树呢。”她说。其实窗外只有半截枯树干,上面缠着几根枯藤。
我帮她挂衣服时,发现箱子里藏着个铁皮盒子。母亲抢似的夺过去,“都是没用的老东西。”但我分明看见盒盖缝隙里露出的黑白照片一角——那是我们全家最后一张合影。
安顿好后,我带她去食堂吃饭。不锈钢餐盘反着冷光,母亲盯着里面的土豆炖牛肉看了很久。“火候不够。”她突然说,“你爸最爱吃我炖的牛肉,要小火慢煨三小时才行。”肉汁在她餐盘里凝成褐色的胶状物。
第二天我去看她时,母亲正坐在活动室角落。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划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让她看起来像个斑马标本。周围的老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只有她面前摆着一副孤零零的象棋。
“没人陪你下棋吗?”我问。母亲摩挲着棋盘上一道裂缝,“张老师昨天还在这儿呢。”护工小声告诉我,张老师上周就因肺炎住院了。
周末我带女儿来看她。小姑娘兴奋地展示新学的钢琴曲,弹错了三个音。母亲却拍着手说:“比上次进步多了。”她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个铁罐,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留给孩子们吃的。”她说。我记得小时候生病,她也是这样从铁罐里摸出糖来哄我吃药。
深秋的某个凌晨,养老院打来电话。母亲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我赶到时,她正对着空气说话:“老孙啊,把盐递给我。”那是父亲去世前常说的话。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烧尽的木炭里最后一簇火苗。
医生说是普通感冒,但我知道不是。母亲的身体像一座正在坍塌的老房子,每一块砖都在松动。我请了长假陪护,每天给她读报纸。有天读到美食版时,她突然说:“我想吃杏花楼的绿豆糕。”我跑遍半个城市买回来,她却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不是这个味道。”
八月的雨下个不停。那天早晨我去打热水,回来发现母亲正把枕头往行李箱里塞。“该回家了,”她说,“你爸的衬衫还没熨呢。”我看着她枯枝般的手指在虚空中做出熨烫的动作,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教我叠衣服,说人生就像熨衬衫,总要忍受滚烫才能变得平整。
当我和爱人商量后决定接母亲回家离开养老院时,母亲一怔,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对家的渴望,更多的却是一种坚定。
“儿子,儿媳,妈知道你们孝顺。但是妈不能走啊。”母亲缓缓地说。
我急忙说道:“妈,您这是干什么呢?咱们回家,我和爱人都商量好了,我们能照顾好您的。”
母亲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们有你们的生活,工作那么忙,孩子也要照顾。我在这儿挺好的,这里有人照顾我,还有老伙伴陪着我。我要是回去了,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我还想再劝说,母亲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儿子,妈在这儿过得很舒心,你们不用担心我。只要你们过得好,妈就高兴。”
我和爱人对视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的这个决定很沉重,她放弃了离开这里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只是为了不拖累我们。这种深沉的母爱,让我心中五味杂陈,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程路上又经过那些银杏树。我摇下车窗,听见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母亲年轻时哼唱的摇篮曲。后视镜里,养老院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天际线上一道浅灰色的伤痕,而母亲的身影仿佛还在那养老院的房间窗前,透着一种默默的坚守和无尽的爱。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世界诗人》签约作家,《中外华语作家》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黑土文韵》特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