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慈恩似海
文/朱军
【编者按】《慈恩似海》是一篇饱含深情的怀念母亲之作,字里行间浸透着对母亲的敬畏与思念,以质朴笔触勾勒出一位平凡女性的伟大一生,动人至深。文章以时间为脉络,从母亲的出生地写起,循着她嫁入朱家、扛起家庭重担、抚育四代人、投身乡村工作的生命轨迹,层层铺展。作者没有刻意拔高,而是用无数具象的细节让母亲的形象立体可感:十四岁嫁入贫家时的坚韧,十六岁兼顾育儿与妇女工作的担当,外祖母去世后接过娘家重担的承诺,雪夜摔倒时紧抱孩子的滚烫体温,盖房时拆解农具当建材的智慧…… 这些细节如散落的珍珠,串联起母亲“在苦难中开花”的一生,让“坚韧、善良、无私”不再是抽象的标签,而成为可触可感的生命质地。尤其是雪夜摔倒、拆解农具盖房等场景,于细微处见真情,将母子相依、生活艰辛与母亲的伟大熔铸在一起,读来令人鼻酸。文中母亲的形象兼具家庭与社会双重维度:她是撑起朱家四代人的“守护神”,也是乡村里廉洁奉公、备受尊敬的“好干部”。这种双重性的刻画,让母亲超越了传统“贤妻良母”的单一叙事,展现出特定时代背景下,中国女性既承载家庭责任,又参与社会建设的立体风貌,其“在平凡中闪耀的光芒”具有普遍的精神感召力。全文以“细雨”首尾呼应,既是触发思念的媒介,也暗合“慈恩似海”的温润绵长。本文语言朴实无华,却因情感的真挚与细节的鲜活,拥有直抵人心的力量,这份发自肺腑的对母亲的怀念深情,不仅是个人的深情告白,更成为对传统女性美德的礼赞,引发读者对亲情与生命价值的深层共鸣。【编辑:纪昀清】
早想为母亲写下一段文字,每每提笔,却又搁置。心头总萦绕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忐忑——唯恐自己笨拙的笔尖,描摹不出那份深沉的圣洁,反倒惊扰了心底珍藏的影像,徒惹尘埃。然而,这念头却如同春草,越是压抑,越是疯长,日积月累,终成心底化不开的浓情,沉甸甸地压着,久久不能释怀。今夜,窗外细雨如诉,点点滴滴敲打在记忆的门扉上,我终于鼓足勇气,让思念流淌于笔端。
我的母亲,诞生在黑水之滨那个风景如画的村落——周至县马召镇的武兴村。
武兴村,又称潭庄,是一方被山水深情拥抱的福地。它东倚蜿蜒如墨玉带般的黑河,西邻清泉汩汩的涌泉,南面更有演乐洞的古迹胜景,增添几分历史的幽深。村名的由来,源自黑河出山口处那一个神秘的深潭——黑龙潭。潭水方圆数丈,黝黑深邃,传说中是黑河之神黑龙的潜居之所。武兴村,正是离这神潭最近的村落,故曾名“潭庄”。这方钟灵毓秀的水土,仿佛天地间最温柔的摇篮,滋养了母亲——一个美丽端庄、温顺善良的女子。
岁月流转,母亲到了十二三岁的年纪,已然出落得如同山涧初绽的幽兰,亭亭玉立,清丽脱俗。更难得的是,她心灵手巧,织纺剪裁,样样精通;灶台之上,更能操持出一手令人称道的好茶饭。如此品貌才情,使得小小年纪的她,便引得四邻八乡的媒人踏破了门槛,提亲者络绎不绝。
姻缘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的祖父当年常进秦岭深处砍柴,潭庄是往返歇脚的必经之地。一来二去,便与村中乡亲熟络起来,尤其与我的外祖父相交甚厚。外祖父思量着,能将女儿嫁到县城附近,总归是个好去处,便也不细究对方家底厚薄,欣然允诺了这门亲事。消息传来,我的三位爷爷(祖父和他的两位兄弟)喜出望外,奔走相告——朱家总算为长孙定下了一位模样俊俏、福相深厚、能兴家立业的媳妇!就这样,带着亲人的期许与懵懂的憧憬,母亲一步踏进了这个清贫如洗的家门。
父亲的老家远在武功朱家村。祖父兄弟三人,因家境赤贫,早年便背井离乡,来到周至河南(渭河以南)地区拉长工糊口。兄弟三人中,唯有祖父一人有幸成家,我的二祖父、三祖父皆因贫穷终身未娶。他们共同租住在一间低矮的厦房下,相依为命,倾尽全力抚养着我父亲和三个姑姑。生活的重担,早早地压弯了他们的脊梁。祖父和二祖父都曾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九死一生地闯过关东,那段血泪交织的经历,让他们刻骨铭心地懂得了一个道理:穷人若不读书,永无翻身出头之日!于是,他们咬紧牙关,勒紧裤带,发誓要供我父亲读书识字。这在当时贫瘠的乡村,无疑是一桩奇闻,一时传为美谈,却也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笑话”——一个长工的儿子,竟与东家的少爷同坐一间学堂!那个在冷眼与嘲笑中倔强求学的穷孩子,便是我的父亲。
时间定格在1948年。年仅十四岁的母亲,带着对新生活的忐忑与憧憬,走进了这个特殊的“家”。眼前的情景,足以让任何初嫁的新妇心凉: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更兼有四位老人(祖父、祖母、二祖父、三祖父)需要奉养,头顶连一片属于自己的瓦都没有。然而,母亲没有落泪,没有退缩。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用那双还带着少女稚气的、瘦弱的肩膀,毅然决然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顽强地撑起了这片属于她、也属于朱家的天空。那份沉静中的坚韧,仿佛黑河岸边经年累月冲刷却愈发圆润的卵石。
第二年,春雷响彻大地,家乡解放了!新生的气息鼓舞着人心。父亲,这个识字明理的年轻人,满腔热情地带头办起了周至县第一个农业高级社,崭露头角。随后,他又被选拔到咸阳地区干部培训班学习。1950年,父亲的工作调动到了淳化县,这一去,便是二十多个春秋。家庭的全部重担,毫无保留地压在了母亲单薄的肩上。命运仿佛要考验这位年轻的妻子和母亲——就在这一年,我的姐姐呱呱坠地。年仅十六岁的母亲,在成为母亲的同时,也被乡亲们推选为村里的妇女队长。双重身份,千斤重担。
生活的波澜,总在不经意间汹涌而至。1952年,噩耗如同晴天霹雳,骤然降临——我挚爱的外祖母因病溘然长逝!彼时,大舅年仅七岁,二舅四岁,最小的姨母尚在襁褓,嗷嗷待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外祖父瞬间失了方寸,仿佛天塌地陷,整个家陷入了绝望的深渊。看着悲痛欲绝的父亲和三个年幼无助的弟妹,母亲的心像被撕裂一般。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抹去眼泪,走到呆滞的外祖父面前,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爹,您别发愁!我是家里的老大,这个家有我在,塌不了!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弟弟妹妹们饿着;有我一件穿的,就绝不会让他们冻着!”话音落下,她毅然背起还在咿呀学语的小姨,牵起懵懂的小舅,踏上了回周至县城的漫漫长路,将他们带回了那个同样艰难却充满温情的家。
祖父仁慈宽厚,深明大义,毫无怨言地接纳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客人”。从此,母亲的肩上,担起了两个家庭的重担。上有四位年迈的祖父祖母需要侍奉,下有嗷嗷待哺的姐姐和自己年幼的弟妹需要照料。同时,她还要将村上的妇女工作、大小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多少个万籁俱寂的深夜,我一觉醒来,昏黄的油灯下,总映照着母亲清瘦的身影。她不是在飞针走线,缝补着一家老小四季的衣衫,便是在极其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辨识着报纸上的铅字。那专注而吃力的神情,深深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母亲没有上过学堂,只在夜校零星识得几个字。然而,她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顽强毅力和超乎想象的勤奋。凭着这股劲儿,她硬是像蚂蚁啃骨头一般,在繁重的劳作与家务间隙,一点一滴地学会了读书、写字、看报。更令人惊叹的是,在后来面对全村几千人的大会时,她竟也能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地讲出一番国内外的形势道理。在小小的我心中,母亲就是无所不能的神祇,是我最初也是最深的崇拜。
童年记忆里,我颇为顽皮,几乎是长在母亲背上的孩子。上世纪60年代的大队,夜晚开会是常事。爷爷奶奶年事已高,身体衰弱,无力照看年幼的我。晚饭过后,只要村上召集开会,母亲别无选择,只能带上我这个“小尾巴”。会议冗长,我常常支撑不住,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散会后,母亲总是不忍心叫醒酣睡的我,便小心翼翼地背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冬夜,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混沌。会议结束,好心的乡亲们把我放在母亲背上。母亲背着熟睡的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在湿滑的村道上艰难前行。突然,一个趔趄,母亲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我也从梦中惊醒,吓得哇哇大哭。刺骨的寒冷瞬间袭来。母亲顾不得自己的疼痛,挣扎着想重新背起我,但湿滑的地面和沉重的负担,让她试了几次都无法起身。四野茫茫,风雪呼啸,不见一个人影。母亲心急如焚,生怕冻坏了怀中的我,她索性不再尝试,就那么跌坐在冰冷的雪地里,用尽全身力气,将我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她单薄的身体为我抵挡着漫天风雪。那一刻,在刺骨的寒冷与母亲滚烫的体温交织中,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懂得了什么叫“相依为命”!我哭着,用小手推着母亲:“娘!我不睡了!我长大了,我能自己走!”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泪水混着雪花滚落,声音哽咽着,却带着欣慰的笑意:“好,好!娘的周儿(我的乳名)长大了!周儿懂事了……”在那个风雪肆虐的夜晚,母亲拉着我冻得通红的小手,母子俩一步一滑,互相搀扶着,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终于挪回了那个虽然简陋却无比温暖的家。
母亲的一生,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建筑师,用她的血汗和坚韧,一砖一瓦地为家人垒砌着遮风挡雨的港湾。她一生盖了五次房。初嫁时,借住在好心邻居家的一间低矮厦房里,寄人篱下。几年后,靠着省吃俭用,硬是在村外的野地里,盖起了第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屋。每每提起这间土屋,母亲眼中总会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光芒,那是属于她和这个新家的第一片坚实的土地。后来,生活稍有起色,又在旁边接盖了一间。再后来,索性将前两次盖的合并起来,翻盖成了三间像样的房屋。记得小时候,睡在暖烘烘的土炕上,母亲常常把我搂在怀里,指着房梁椽子,轻声细语地告诉我:“看,那根椽子,是娘当年用过的锄头把换来的……那块木板,是用了家里唯一的旧锨柄……那个角落,垫的是耙子的木头……”因为极度困难,家里仅有的几件像样的农具——锄头、铁锨、木耙,都被拆解开来,当作建材用在了房子上!那些沉默的木头,承载着多少生活的艰辛与母亲的智慧!每每想起母亲在昏暗灯光下抚摸着那些“特殊建材”时平静的讲述,我的心就止不住地揪紧,酸楚的泪水总会模糊双眼。那不是普通的木头,那是母亲用青春和汗水浇筑的家的脊梁!
母亲来到朱家,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守护神。她先后含辛茹苦地安葬了五位老人(祖父祖母,终身未娶的二祖父,以及晚年才勉强成家、膝下无子的三祖父和他的老伴)。她呕心沥血地养大了自己的弟弟妹妹(我的舅舅和姨母),抚育了我的姐姐和我。当我们成家立业,她又毫无怨言地接过了照顾下一代的重担,亲手带大了我的三个孩子。生命的接力,在她这里从未中断,她用无尽的爱,滋养了整整四代人。
母亲在村上兢兢业业工作了四十多个春秋。从青春年少的妇女队长,到备受信赖的妇联主任,再到德高望重的副村长。她多次出席咸阳地区人民代表大会和县人民代表大会,并长期担任人民陪审员。在每年的选举中,她的得票率总是全村最高,这是乡亲们对她人品和能力最朴素也最崇高的认可。她主管着村上庄基地审批和学校工作,手握一定的“实权”,却始终如履薄冰,廉洁奉公。从未利用职权为自己或亲友谋取过一丝一毫的私利,处理任何事情都秉持公心,一碗水端平。她勤勤恳恳,事无巨细,为村民排忧解难。直到六十岁光荣退休,母亲始终是全村最受尊敬和爱戴的好干部。即便退休之后,村上遇到棘手难办的事情,也常有干部登门,向这位“老村长”讨教良方,聆听她的意见。
长年累月、不分昼夜的操劳透支了母亲的健康,给她留下了严重的类风湿病根。到了晚年,病魔无情地肆虐,母亲的关节严重变形肿大,疼痛钻心。连穿鞋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成了酷刑,常常需要将鞋帮剪开一个豁口才能勉强套上肿胀的脚。病痛发作时,常痛得她冷汗涔涔,只能悄悄背过身去,咬紧牙关默默流泪,在人前却从未呻吟过一声。虽然我和妻子、姐姐竭尽全力尽孝,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尝试了各种方剂,昂贵的、稀奇的药物用尽,却终究未能挽留住母亲渐行渐远的脚步。在六十九岁那年,母亲带着对儿孙无尽的眷恋,永远地离开了深爱她、敬仰她、一刻也离不开她的亲人们。
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农村妇女的一生,却因其坚韧、善良、无私和担当而显得无比伟大。她为人纯朴如璞玉,心地良善似暖阳。对工作一丝不苟,坚持原则,刚正不阿。她深爱着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更用生命热爱着她用双手撑起的这个家。她给子孙后代留下的,是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那是一种在苦难中开花的坚韧,在平凡中闪耀的光芒,在奉献中永恒的大爱。二十二个寒暑匆匆而过,老家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依然固执地保持着母亲在世时的模样。她睡过的土炕,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她用过的织布机、纺线车,静静地立在角落,似乎下一刻就会响起熟悉的“吱呀”声;那个古旧的“三八式”柜子,依然散发着岁月的沉香。院中的老井,井水依然清冽甘甜,映照着不变的天空。可井边,却再也寻不见母亲那忙碌而温暖的身影。幽冥永隔,思念成河。每一次推开老家那扇尘封的门扉,恍惚间,总仿佛看见母亲正带着那熟悉的、慈祥的微笑,从光影深处向我缓缓走来……每每此时,我都会久久地坐在母亲曾坐过的小板凳上,任由思念的潮水漫过心堤,久久,久久无法释怀。
窗外的细雨,淅淅沥沥,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琴弦,轻轻拨动着我记忆的深处。母亲那亲切的容颜、那殷切的叮嘱,仿佛就在眼前,就在耳畔,从未远离。她的话语,她的精神,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生命中永不熄灭的灯塔。时光荏苒,岁月如梭,然而对母亲的思念,却如同陈年的老酒,愈久愈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消弭。
燃一炷心香,袅袅青烟是我无声的呼唤;写一段文字,点点墨痕是我无尽的哀思。母亲啊,我的亲娘!您在遥远的天国,可还安好?那折磨您大半生的腿,阴雨天里,还疼得锥心刺骨吗?那总是怕凉的胃,可曾寻得永恒的暖意?您亲手带大的孙儿孙女们,如今都已成家立业,各自撑起了一片天空。您可曾看见,那四个承欢膝下、粉雕玉琢的曾孙曾孙女?她们身上,可还流淌着您坚韧而温柔的血液!母亲啊,天堂之上,当您俯视着这血脉相连的烟火人间,看着朱家枝繁叶茂,儿孙绕膝,您的心中,是否也漾开了欣慰的笑容?我们全家,无时无刻不在深深地、深深地思念着您……这思念,穿透岁月,直抵苍穹。

【作者简介】朱军,笔名,大道无垠。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民协会员、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青春诗社现代诗版主,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酷爱诗词文学,闲暇醉心创作诗歌,现代诗《等待》获得中国爱情诗原创诗歌大赛金奖,《家乡的味道》获得第三届“中国散文网“最美中国”当代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等诸多奖项。多有作品见诸于全国各网络媒体平台及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