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
作者:刘源林
他心里那只小虫子,许是被江湖上的风刮醒了。一会儿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扫过,一会儿是周伯通的空明拳晃过,闹得他手痒,非要学那鹦鹉,踩着别人的脚印往纸上爬似的。爬着爬着,写出篇《那白兜兜…》,倒好,一头撞翻了他向来崇拜的刘老师的砚台,又溅了素不相识的何先生一身墨——原是想讨个亲近,这下倒成了拌嘴的由头。
旁人说他疯了,他倒觉得稀松平常。世界本就像团揉皱的纸,你非要捋平,手指难免被硌着。可他偏不,非要喊什么“向死而生,道之自然”,像是把《道德经》念成了快板,敲得自己脑壳嗡嗡疼。
去了趟大不列颠,剑桥的草坪还没焐热裤裆,回来就被围住了。“打鸡血了?”“灌迷魂汤了?”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圈飘得比回答慢:“见着尼斯湖的水怪了,跟野鹿挤着睡了一晚。就这,没别的。”众人哪肯信,只当他偷了洋墨水,不然怎敢突然在纸上撒野。
更有人拍着大腿:“这伙计不是我们游泳队的了,也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屁股后流鼻涕的同学!”旁边立马有人接茬:“早说了,他偷学郭伟老师的之乎者也,可惜考大学时笔杆子软,当兵时腰杆子弯,才老实了几年。”又有人补刀:“后来混进汨纺,举着‘第一名’的木牌招摇撞骗,被周玉纯先生瞧上,又被黄平大姐看中,才钻进厂团委办公室——那办公室的椅子,怕是还留着他的傻气。”
他听着,嘿嘿笑。谁还记得当年厂大礼堂演讲台?上千人的场子,他紧张得裤裆发潮,偏要嘴硬,把“洪开萍调走”说成“洪水冲了萍果树”,把“刘源林继位”扯成“汉高祖的子孙守森林”。台下笑倒一片,选票却比对手少了0.15分。他夹着尾巴去岳阳分厂时,觉得这辈子大概就像张揉皱的草稿纸,只能扔进纸篓。
偏生运气这东西,像夏天的雷阵雨,说来就来。潘平东厂长拉着他坐在办公室的藤椅上长谈,说:“是金子,在哪都发光,哪怕暂时被锈住了。”他没全听懂,只觉得厂长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没多久,小舅子立明托人上门:“这姑娘老实,你打听打听傅文华劳模,省五好家庭,一家人心善,给你做媳妇,你赚大了。”他稀里糊涂应了,后来有了儿子,那小子出息,孝顺得让他常想:“吾有傻命,幸有愚妻,又得孝子——老天爷怕不是把别人的福气,匀了点给我这憨货?”
如今退休了,衣食像晒在竹竿上的衣裳,妥帖。儿子送的那台“北星JB40”座驾,油不用他买,路不用他算,他就驾着,在江河湖海里晃荡。别人说这是“诗与远方”,他倒觉得是“随波逐流”——年轻时较劲要“向死而生”,老了才懂,道法自然,就是不用使劲划桨,顺着水走,也能到想去的地方。
有人说他变了,从当年尿裤子的愣小子,变成了敢在纸上骂娘的老头。他摸着后脑勺笑,笑出满脸沟壑:“没变,就是当年紧张的尿,如今化成了写字的墨——都是水,一个臊,一个香,反正都是自己身上的东西,丢人就丢人呗。”
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江面上,像个泡在水里的歪歪扭扭的字。他这辈子,大概就是篇自嘲的文章,错字连篇,却也写完了。管它别人认不认,自己读着顺,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