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抉择
作者 权郁
父母亲在公园散步
人的一生,都会面临不计其数的选择,对我而言。唯有在父亲病床前的那次抉择,太过艰难,那是一次痛彻心肺的生死抉择!
十二年前,八十三岁的父亲检查出结肠癌,拿着诊断病历,我们姐弟只觉周遭的空气骤然凝住,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全家上下被一层无形的愁云笼罩,我们四处托人,终于将父亲送进这座城市里最好的西京医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能多留他一日,便是一日。
主管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儿,脸冷得像结了冰,把我们叫到办公室时,语气里不带一丝温度:“老爷子年纪大,还有心脏病,手术风险太大,说不定就下不了手术台。依我看,不如接回家中,好生照料。”
我嗓子发紧,抖着声音问:“那……这样能撑多久?”
“三个月吧。”医生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像四把冰锥扎进我的心里,眼泪“唰”地就涌了出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三个月?这哪里是日子,分明是倒计时的沙漏,每一粒沙子落下,都在痛击着我们的心。三个月,不过是春去秋来的一个转身,于我们,却是要眼睁睁看着至亲的生命如风中残烛,一点点淡下去。
那时,父亲的身体已十分孱弱,他总怕打扰了儿女,病痛来袭时便独自忍着,额上渗着细密的汗,也只说是天热。每逢节假日我们回去,他必强撑着身体,与我们谈笑风生,眉眼间尽量舒展,仿佛一切如常。直到我们发现不对劲时,他连从卧室挪到客厅都要歇好几回,咽口粥都很困难。看着父亲的病态,我们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密密匝匝地扎着,往日总说忙,减少了对父母的陪伴,竟忽略了他日渐蹒跚的脚步,愧疚像潮水似的漫过胸口。一想到三个月后就要永远失去他,心口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喘不上气——他是给我们生命的人啊,是寒冬里把我们揣进怀里温暖的人,是呕心沥血养育我们长大的人,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走!
父亲温文儒雅,睿智豁达,刚柔相济,一辈子与人为善于书为伴,凡事讲求体面,风骨峭峻的父亲断不会愿意这般窘迫地挨过余生。让他这样蜷在病床上,连翻个身都要等人伺候,这样没尊严地熬日子,哪怕多活一天,都不是他想要的。
保守治疗?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里熬三个月?还是赌一把手术?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让他活得有质量、有尊严。妹妹专程请假从外地归来,我们没敢告诉母亲实情,背着她悄悄商量。那一天一夜,我们姐弟四人谁都没合眼,屋里的灯亮到天明。姐姐妹妹捂着脸哭,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弟弟抱头蹲在地上泪水洇湿了地面;我盯着天花板,眼前全是父亲的身影:我们小时候,细粮较少,父亲总是把唯一的白面馒头塞给我们姐弟,自己啃硬邦邦的窝头;为开阔我们的视野,父亲节衣缩食购买我们心悦的课外书籍,他磨破的䄂口补了又补,却舍不得买件新衣,想起他教我们读书写字时的耐心,想起他在我分配山区工作茫然无措时,与我长谈并指出努力方向……。辗转反侧一天一夜,我们终于商定:且赌一次,求一个有质量、有尊严的可能!
手术前一日,我与姐姐被请至医生办公室,面前摊开的是需家属签字文件条款,每一条风险提示都像一道无形的沟壑,横亘在生与死之间。姐姐执笔的手微微颤着,泪水落在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模糊。我接过笔,指尖微凉,却知既已决定,便没有退缩的余地。签下名字的那一刻,仿佛有千斤重量透过笔尖,落在纸上。好在知道父亲的手术是由经验丰富的权威专家、科室刘主任亲自主刀,心中才稍有一絲安慰。
那日,我们推着病床陪着父亲往手术室走去,一路握着他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能扛起全家的生活重担,如今却枯槁的只剩一把骨头,那双手曾握笔写过无数篇文章,此刻却瘦得能看清血管的走向。“就是个息肉小手术,很快就好。”我小声说,语气尽量平淡。他忽然笑了笑:“我知道。”那声音很轻,却让我们鼻尖一酸。父亲望着我们,眼神平和,轻轻颔首,指尖在我们手背上微顿,似是回应,又似是安抚。
陪父母山中踏青
手术室的门合上的刹那,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忍不住,静悄悄的走廊里,只有压抑的哽咽声低低回荡。哭声撞在走廊的墙上,碎成一片一片的疼;我扶着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板上“啪啪”响,胸口堵得像要炸开。心里翻来覆去地骂自己:都怪我们平时太马虎,总以为“来日方长”,要是早点发现,父亲怎么会遭这份罪?要是手术出了岔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我们在廊间来回踱步,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我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天空,默默祈愿:愿他平安渡过这一关。父亲性情温和,待人宽厚,于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西安的文化事业发展倾尽心血,被评为市级劳模。他教我们做人要正直,要争气,他的言传身教使我们受益匪浅。这样的好人,该得岁月善待。
五个小时后,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医生走出,摘下口罩说:“手术很成功,老人生命力很顽强,不必去重症监护室了。”
悬着的心骤然落下,双腿竟有些发软,差点瘫在地上,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是热的,烫得脸颊发疼。看着护士把父亲推出来,他脸上虽然没血色,呼吸却平稳,我扑过去攥住他的手,那双手还是凉的,可我知道,他回来了,我们的天没有塌!父亲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忽然想,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原是他平稳的呼吸声。
术后的日子,我们始终瞒着他,只说是肠息肉手术。以父亲的聪慧通透,想来早已明了,却从未点破,只是坚持不再去医院做化疗。我们拗不过,便顺着他的心意。每日变着法做他爱吃的饭食,把他的书搬到床头触手可及处。我们珍惜这失而复得的时光,尽可能多的陪伴在父母身旁。母亲爱吃甑糕,妹妹跑遍三条街去买;父亲想吃泡馍,弟弟跑遍西安城找最地道的饭馆,看着他眯着眼喝汤的样子,心里又暖又酸——这是我们欠他的啊,那些被岁月偷走的陪伴,总要一点一点补回来。
日常里父亲依旧喜欢坐在阳台上看书读报,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书页上,风吹过,纸页簌簌响,像谁在轻轻说话。兴致好时,他偶尔还会提笔写几句诗,字迹虽不如从前遒劲,却依旧工整。节假日,我们会驾车带父母亲外出散心,去他们念叨过的地方,品尝他们记挂着的吃食。阳光落在父母银白的头发上,安静得像一幅画。
老天眷顾,这场手术竟让父亲又陪了我们九年。这九年里,他未曾做过一次化疗,也未去医院复查过,却始终精神矍铄,直至九十二岁高龄,因心力衰竭安然离世。西京医院的医生每年回访,都称这是个奇迹。可我们知道,哪有什么奇迹,不过是他舍不得我们,我们更舍不得他罢了。
我们常想,那次抉择,终究是对的。它让我们有了九年的时光,细细陪伴,慢慢尽孝,将那些未曾说尽的感激,藏在日常的点滴里。
父亲走后,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他在某页书边写到:“儿女绕膝,即是天年。”忽然懂得,所谓孝道,原是不必声张的默契,于无声处藏深情,于日常中尽心意。
看着父亲那熟悉的字迹,心里泛起一阵微澜。总觉得该说与世人听:莫因俗务繁忙,忽略了身边的至亲,留下“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终身遗憾。他们所求不多,不过是一粥一饭的相伴,一言一语的温存。这份深藏于心的孝意,原是不需宣之于口的默契,却该是刻在骨血里的传承——如父亲教我们的那般,静默相守,亦是深情。
陪父亲在千岛湖旅游
权郁 原铁二师八团学生十四连文书。中共党员,大学研究生学历,副高职称(主任记者)三线退场后被选为干部,先后在县委宣传部当过通讯员,在团省委《当代青年》杂志社担任过采编室主任,总编助理。后调入西安电视台担任过综艺部主任、新闻综合频道副总监,直到退休。曾在《陕西日报》《八小时以外》,《青年一代》等数十家国家正式刊物上发表文章近百篇,拍摄制作的电视专题片曾荣获各种奖项,有一部获得国家"五个一”工程奖。
主编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