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代艺术品市场正被双重浪潮席卷:一面是权威机构预测2025—2035年将成为"艺术品黄金十年",中国艺术品资产规模已突破300万亿;另一面是普通藏家面对假货横行、价值混乱市场的深度焦虑。当"收藏艺术品等于二十年前买房"的论调甚嚣尘上,作为一位浸淫书画收藏二十余载的实践者,我深知穿透狂热表象、锚定收藏本质的重要性——这不仅是资产配置的智慧,更是对文明脉络的守护。
中国纯艺术拍卖市场在2023年以47.92亿美元总成交额重登全球首位,占全球份额38%。然而耀眼数据背后暗藏的痛点,唯有亲历者方能体会:艺术品作为非标准化资产,其交易链条远复杂于股票房产。我曾见证藏家朋友为解燃眉之急,将一件傅抱石册页折价40%匆匆出手,那册页上"乙酉秋写于白下"的题跋墨迹未干,却在急售的仓促中失了大半风骨。这般流动性困境,与市场鼓吹的"高流通性"形成尖锐反差。龚经强等专家所言"艺术品流动性较低变现周期长,需长期持有",恰是我二十年来奉行的铁律——真正的收藏从不是投机,而是与时间的对话,如同窖藏的老酒,需得岁月沉淀方能显露出醇厚本味。
市场最致命的陷阱,在于系统性信任缺失。某平台数据显示近40%近现代书画存在真伪争议,瓷器杂项类目赝品率更达60%。早年我初入藏界时,曾误购一幅"吴昌硕"花卉,那牡丹的设色浓艳如霞,题款"老缶"二字也学得几分苍劲,后经上海博物馆专家用碳十四检测,才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高仿,虽损失不大,却让我从此建立"三重验证"原则:先查著录文献,从《中国书画全书》到地方博物馆档案,蛛丝马迹皆不放过;再请两位以上独立专家目鉴,彼此不知对方结论,避免先入为主;必要时辅以科技检测,让X光与光谱分析为肉眼判断加持。
更深刻的教训发生在2012年秋拍。河南某大型拍卖行推出一幅陈玉圃先生的山水册页,图录标注"家属鉴定",附有多本"大红袍"系列画册作为出版佐证,拍场气氛热烈,最终我以不菲价格竞得。然细观之下,那册页中《秋江独钓》的笔法虽形似,墨色的层次感却与陈先生典型的"淡墨清韵"相去甚远。后经陈玉圃作品资深藏家周云涛、郑凯二位先生细致比对,指出山石皴法的转折处缺少陈氏特有的"绵里裹铁"质感,确认为高仿。辗转数日,我在济南见到陈玉圃先生本人,他轻抚册页叹道:"仿得用心,却失了笔锋里的书卷气。"历经周折退货后,我愈发明白:所谓"大红袍"出版物早已沦为商业工具,拍卖行的"权威认证"亦不足为凭,名头与包装从来不能替代作品本身的艺术质地。郭庆祥批判的"流水线创作"乱象之外,更需警惕的是"流水线包装"——那些靠着头衔、展览、出版物堆砌的虚假价值,比赝品更具迷惑性。曾见某画家一年量产三百幅"禅意山水",构图笔法如出一辙,却靠着"中美协会员""院校教授"的名头高价流通,这般作品纵能一时哄骗市场,终究经不起时光审视,这也是我从不涉足此类藏品的缘由。
中国艺术市场的价值体系向来多元,帝王推崇的"神品"讲究法度森严,士大夫追求的"逸品"侧重心性流露,当代大众关注的现实题材则强调人文关怀,三者在不同语境下各有其价。我的应对之策,是为自己建立清晰的收藏坐标系:传统书画严格遵循美术史脉络,聚焦近现代流传有序的大师精品。譬如书法领域,我独钟于右任——其早年临习魏碑,笔力如金刚杵般沉雄;中年融合章草,线条如古藤盘曲;晚年创"标准草书",既破传统束缚又暗合法度,真正做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我藏有他1948年所作《行书五言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十字,笔锋中既有碑学的骨力,又含帖学的韵致,更难得的是有张葱玉旧藏印鉴,著录于《近代名人书法大观》。这种"史证+艺术"双重加持的藏品,方能在价值波动中站稳脚跟,如同锚定在艺术史长河中的石舫,任风浪起落而岿然不动。
国画收藏则以岭南派为核心,这一画派的脉络早在清代便已埋下伏笔。居巢、居廉兄弟以"撞水撞粉"技法开创没骨花鸟新境,笔下的荔枝颗颗饱满如坠,花瓣上的露珠仿佛能随观者角度变换而滚动,这种对自然生机的极致捕捉,为岭南画派注入了"师造化"的基因。到了近代,高剑父、高奇峰与陈树人三位先驱振臂而起,在居氏兄弟的基础上更添革新锐气——1906年,高剑父东渡日本研习西画,将透视、解剖等技法融入传统笔墨,归国后创作的《东战场的烈焰》,以泼墨写山石,以没骨画硝烟,炮弹的火光与传统的朱砂色在宣纸上碰撞,竟生出惊心动魄的力量;其弟高奇峰笔下的《雄狮》,鬃毛如钢针倒竖,眼神如寒星裂空,既葆有宋画的工致,又融入西画的解剖学精度,那跃然纸上的野性与警醒,恰是那个风雨飘摇年代的精神写照;陈树人则以诗入画,其《岭南春色》中的木棉花,花瓣如火焰般舒展,笔触间却藏着文人画的清逸,题跋"英雄本是寻常物,开过岭南便不同",道尽画派精神。
三位先驱如同北斗,为岭南画派定下"革故鼎新"的坐标。进入现代,关山月将传统山水的壮阔与时代精神熔铸一体,其《江山如此多娇》与傅抱石合作,用朱砂染就的群山既见古法,又含新意;黎雄才的"黎家山水"以斧劈皴法写尽岭南奇峰的苍劲,石质的坚硬感透过宣纸都能触摸得到;杨善深的翎毛走兽则在工致中透着野趣,我藏有他1972年所作《猫蝶图》,猫的绒毛如真丝般细腻,蝶翅的磷粉似有微光流转,堪称"工而不板,细而不腻"。一脉相承的创新精神,让这个画派始终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如同岭南的榕树,既深扎本土土壤,又不断萌发新枝。
而在当代,我尤为珍视蔡楚夫先生的作品。这位艺术大家早年师从杨善深,后又得关山月、赵少昂亲授,更曾受教于丁衍庸,兼容并蓄中形成独特风格。他青年时赴美国研习油画,真正做到了"双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笔下的油画带着东方水墨的氤氲气韵,水墨又透着油画的光影层次,恰如他为自己画室题写的"墨戏油韵"四字。我藏有他作于1987年的《漓江烟雨》,泼墨的山影里藏着油彩的肌理,留白处似有水汽漫溢,将徐悲鸿的写实功底与黄宾虹的笔墨精神熔于一炉。初见此作时,正值春雨淅沥,画中那抹淡赭色的帆影在烟岚中若隐若现,竟与窗外雨景形成奇妙的时空对话——真正的艺术品,原是能打通自然与人心的灵物。这个画派既扎根岭南文脉,又不囿于地域局限,这种"守正创新"的特质,与我对艺术价值的判断高度契合。多年来,我坚持收藏有明确展览记录、出版著录的岭南派作品,即便价格稍高,也远胜那些来源不明的"私藏秘品"。曾见某拍行推出"佚名岭南派山水",笔法看似近似高剑父,却无其骨力,细查之下发现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仿作,这般教训更让我坚定了"源流清晰"的收藏原则。
在写实油画领域,我的标准同样清晰:聚焦80后及以后的年轻艺术家,且限定第一学历为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尤重第一工作室的毕业生。这并非门户之见,而是基于常识的选择——央美油画系自新世纪以来便展现出开阔的学术视野,不仅邀请弗洛伊德、里希特等欧美艺术大师定期讲学,更引入大量欧美真迹进行临摹教学,配合高清影像解析、多光谱分析等现代手段,让学生得以直抵古典技法的核心。第一工作室传承徐悲鸿、靳尚谊一脉的写实传统,对造型基础、色彩规律的训练体系化且严苛:学生需先临摹三年古典大师作品,从伦勃朗的明暗法到维米尔的色彩逻辑,逐一拆解研习;再进行写生创作,将西方技法与东方审美融会贯通。这种"先守后破"的培养模式,确保了技法根基的扎实。
我与邓鉴作品的缘分始于2010年,当时他刚过二十五岁,我收藏的正是他那幅屡获殊荣的成名作《漫长的星期天》,也是他至今尺幅最大的作品。这幅三米长卷以超写实手法,定格了当代大学生在酒吧聚会的瞬间:磨砂玻璃窗外的暮色漫进室内,与暖黄的灯光在木质桌面上交织出斑驳的光斑,穿牛仔外套的男生正低头调试相机,镜头对着吧台后琳琅的酒瓶;穿碎花裙的女生用吸管搅动冰咖啡,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杯垫上晕开细小的湿痕;最妙的是画面角落那个托腮沉思的男生,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眼神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虚空,仿佛在追问青春与未来的重量。当时有藏家质疑"年轻人的画太前卫",但我在那些精准如显微镜下的笔触里,看到了维米尔式的日常诗意,更看到了一代人站在人生路口的迷茫与憧憬。如今这幅画已伴随我十五载,邓鉴也刚届不惑,每次驻足凝视画中那些二十岁出头的面庞,都像在与时光对话——艺术的魔力,正在于能将转瞬即逝的青春,酿成历久弥新的醇酒。像他这样的青年画家,既延续了学院派的严谨,又融入了当代青年的视角,去年我新藏的《工业记忆》,以精微写实手法呈现老厂房的斑驳肌理,铁锈的颗粒感、玻璃的裂痕都清晰可辨,既有技术厚度,又含人文思考,这类作品或许短期市场热度不高,却暗合艺术史演进的内在逻辑。
二十余年的收藏生涯让我愈发确信:若无严格的收藏标准,所谓"收藏"大多沦为艺术消费。市面上许多当代作品,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是流水线生产的复制品,既无独特的艺术语言,也缺乏创作诚意。曾见某画廊推出"限量版画",号称艺术家亲笔签名,实则是机器印刷后签个名字,这种"伪限量"作品,与超市里的装饰画并无本质区别。与其耗费资金购入这类终将被时代遗忘的物件,不如关注荣宝斋等老字号机构的木板水印作品。这项传承数百年的技艺,需经勾描、刻版、印刷等数十道工序,每件作品都凝聚着匠人的心血。荣宝斋复刻的《韩熙载夜宴图》册页,线条的流转、设色的浓淡皆忠于原作,尤其是仕女裙裾的晕染,层次感丝毫不逊真迹;我书房悬挂的《簪花仕女图》局部,那只拂动的团扇,扇面的纱质感竟能随光线变化而不同,每日观之,既能感受唐代绘画的雍容气度,又不必担忧真伪争议。这种兼具观赏价值与收藏属性的艺术品,恰是对"艺术消费"与"艺术收藏"边界的最好注解——真正的收藏,从来不是盲目占有,而是对价值的清醒辨识。
二十余年的收藏生涯,让我总结出三条实战心得:其一,家庭资产配置中艺术品占比务必控制在20%以内,如此方能在市场波动时保持从容。曾有朋友将半生积蓄投入艺术品,遇市场调整时不得不割肉离场,反失了收藏的初心;其二,建立"小而精"的收藏序列,与其分散资金购藏数十件平庸之作,不如集中力量收藏几件精品。我的一位藏友,三十年只收傅抱石小品,虽数量不多,却件件流传有序,如今已成体系;其三,持续深化专业认知——我每年至少花三个月时间泡美术馆、读画论、访画家,这种知识积累带来的"认知差",才是收藏最可靠的安全边际。去年拜访岭南画派纪念馆时,馆长指着一幅高剑父作品说:"你看这处皴法,晚年才有的颤抖感,仿品学不来。"这种基于长期研究的细微判断,正是抵御市场风险的铠甲。
艺术品市场存在明显的十年周期律,2011年高峰期后五年调整期的阵痛,我曾亲身经历。那些1989年购入赵无极作品者收获的500倍回报,与2000年跟风"当代F4"者的亏损离场,本质区别正在于是否看透作品的内在价值。我藏画二十载,从邓鉴的《漫长的星期天》到蔡楚夫的《漓江烟雨》,从黎雄才的山水到于右任的草书,每一件都像时光的琥珀,凝固着创作者的心跳与时代的温度。这并非运气,而是坚守"艺术价值优先"原则的自然结果。
艺术收藏的本质,是文明火种的传递。当万亿资本涌入市场,我始终以"三心"自勉:平常心看待价格涨跌,明白艺术品的价值从不以拍卖槌落的瞬间定夺;敬畏心对待艺术本体,深知每幅作品都是创作者生命的投射;欢喜心享受收藏过程,在与古人对话、与同好交流中获得精神滋养。二十世纪最大藏家J·P·摩根曾言:"收藏需满足三个条件:足够的钱,足够的眼力,以及足够的爱。"在我看来,三者之中,眼力源于长期实践的淬炼,热爱则是抵御市场喧嚣的定盘星——就像邓鉴笔下那个漫长的星期天,真正的美好从不在急于求成的追逐里,而在静静守望的时光中。这或许正是二十载藏路教会我的最重要一课。


作者

萧毅,笔名从容,毕业于甘肃联合大学英语系,主要从事股票二级市场投资和书画精品收藏,著有《从容操盘手记》等书,现任深圳永毅科技投资和珠海德益投资公司的董事长。